空调的冷风从出风口斜切下来,像一把钝刀,反复刮着唐文斌脖颈后的汗毛。
电话挂断了,那声“嘟”却在他耳道里循环震荡,如同高压电流击穿神经末梢。
他坐在真皮沙发上,手指还僵在半空,掌心湿滑黏腻,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
西装领口洇开的汗渍已经发凉,布料紧贴皮肤,像一层剥不掉的死皮。
“废物。”
赵子轩的声音还在颅骨内壁来回弹跳。
不是怒吼,是那种冰层下缓缓流动的寒流,表面平静,底下能把人活活冻死。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冒烟,一句话都说不出。
不是因为害怕——他是盛达的副总,见惯了风浪。
可这次不一样。
赵子轩要的不是赢,是要把林深钉死在耻辱柱上,用一场“意外”来证明:你守护的老街,本身就是个定时炸弹。
唐文斌盯着茶几上的城市规划图,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福兴街”三个字。
纸面泛黄,边角卷起,像是被翻过无数次。
他知道这地方不该动。
不只是因为它有文化价值,更因为……它太“旧”了。
老建筑就像老人,经不起折腾。
可现在,他们要亲手把它推入深渊。
他想起三天前,自己站在福兴街口,看着那个叫林深的年轻人笑着迎客。
那时他还觉得可笑:一个破店老板,凭什么跟资本叫板?
可今天,媒体倒戈、股价暴跌,盛达成了全城笑话。
而林深,站在人群中央,一碗热汤面捧在手里,热气模糊了他的眼镜,也模糊了唐文斌的认知。
那一刻,他心里竟闪过一丝荒谬的念头:
我们是不是……真的错了?
但这念头只存在了一瞬,就被现实碾碎。
他不能错。
他背后站着整个盛达,还有赵家那双看不见的眼睛。
胳膊拧不过大腿?
可有时候,大腿也会骨折。
他掏出手机,拨通一个加密号码,声音压得极低:“黑狗,行动照旧。但记住,我要的是‘结构隐患’,不是命案现场。动静要大,但不能真塌。”
电话那头沉默两秒,传来一声轻笑:“懂了,唐总。咱们不杀人,只演戏。”
与此同时,福兴街正沐浴在午后的阳光里。
蝉鸣如潮,一波接一波涌进淮古斋的小门。
林深坐在柜台后,面前摆着那碗李叔送来的汤面,油花早已凝成半透明的膜,葱花蔫了,浮在冷汤上。
他没吃。
庆祝的人群散去后,店里安静得能听见木梁在热胀冷缩中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他抬头望着屋顶,目光穿过雕花横梁,仿佛能看见那些百年来沉淀下来的岁月痕迹。
木质纹理像血管一样蔓延,承载着无数人的记忆与呼吸。
可就在刚才,当他接过那碗面时,右手食指突然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微弱,但清晰。
像一根细针扎进了神经末梢。
他皱眉。
这不是第一次了。
自从觉醒“触忆”能力以来,每当接触到即将崩坏的古老器物或建筑,指尖就会产生这种异样感——不是疼痛,也不是麻木,而是一种……预知般的刺痛。
像是身体在替他提前感知到某种“断裂”的来临。
他下意识摸了摸左手腕上的老檀木手串,那是爷爷留给他的遗物,也是他能力的锚点。
每动用一次“触忆”,檀木珠子就会裂开一道细纹。
现在,十七颗珠子里,已有六颗布满裂痕。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空气里混杂着瓜果香、汗味、木头腐朽的气息,还有一丝……极淡的金属锈味?
不对。
这味道不属于这里。
他猛地睁开眼。
窗外,夕阳把青石板路染成血色。
风掠过屋檐,铜铃轻响,叮当——
那一声余音未落,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
黑暗中,液压钳咬住一根粗壮的木柱,钻头缓缓切入年轮深处,木屑簌簌落下,像雪。
他心头一震。
这不是回忆。
是他从未见过的场景。
是“触忆”在预警?
还是……潜意识捕捉到了什么?
他站起身,走到门边,手指轻轻抚过门框。
老榆木,纹理深刻,曾见证过三代人的悲欢离合。
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随即是一阵轻微的麻痒,像蚂蚁爬过神经。
“要出事。”
他低声说,不是判断,是直觉。
一种源于血脉深处的警觉,比逻辑更快,比证据更准。
他转身抓起外套,正要出门,林浅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打印好的巡逻排班表。
“哥,今晚第一班我来,你休息。”
她语气轻快,眼里闪着光,像是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林深看着她,喉咙动了动。
他想说“别去了”,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不能把她永远护在羽翼之下。
而且……他也需要一双眼睛,在他顾不到的地方。
“好。”他点头,“但记住,如果发现任何异常声响、陌生气味,或者……你觉得不对劲的地方,立刻报警,不要靠近。”
林浅愣了一下:“这么严重?”
“宁可信其有。”他说,声音低沉,“我刚才……感觉到了什么。”
“感觉?”
“嗯。”他没解释。
有些事,说了也没人信。
就像他无法告诉别人,为什么每次使用“触忆”,都会梦见同一个童年片段:
五岁的他躲在柜子里,听着外面父母争吵,母亲哭喊:“这房子迟早会塌!你们非要把我们埋进去吗!”
然后是重物坠地的声音,一片死寂。
第二天,父亲就失踪了。
那段记忆,和“触忆”能力一起苏醒。
但他一直以为,那只是梦。
直到现在。
深夜十一点,后巷。
黑狗蹲在阴影里,鼻尖嗅到一丝潮湿砖墙的霉味,混合着铁锈与机油的气息。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
“动手。”
液压钳咬住承重柱,微声电钻启动。
“滋——”
那声音细长、尖锐,像老鼠啃骨头,又像指甲刮过黑板,持续不断地刺入耳膜。
他手下的人动作熟练,钻孔深度、角度都经过精确计算。
不会立刻倒塌,但只要再来几次震动——比如一场小型地震,或者消防车驶过——这座百年茶楼就会在某一天清晨轰然倾覆。
完美。
就在他们准备撤离时,其中一人踩到一块松动的地砖,“咯噔”一声。
三人同时僵住。
巷外,一只野猫受惊窜出,撞翻了垃圾桶,铁皮哐当巨响,在夜色中炸开。
黑狗喘了口气,抹了把汗,咸涩的汗珠滑进眼角,刺得生疼。
“收工。”
可就在这时——
“咔嚓。”
一声极轻的脆响,从茶楼内部传来。
像是冰面初裂,又像骨骼断裂前的呻吟。
三人都听到了。
空气瞬间凝固。
黑狗缓缓抬头,望向那根被掏空近半的主梁。
月光斜照,一道漆黑的裂缝,正从梁心无声蔓延,如同一条苏醒的毒蛇,缓缓爬向边缘。
他瞳孔骤缩。
“走!”
三人拔腿就跑,脚步声在巷道里回荡,越来越远。
而那根横梁,在无人注视的黑暗中,继续裂开。
裂缝延伸的速度,肉眼可见。
风穿过窗棂,发出低低呜咽。
檐角铜铃轻响,叮——当——
余音飘散在夜雾里,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而在淮古斋二楼,林深猛然从浅眠中惊醒。
心脏狂跳,指尖再度抽搐。
他冲到窗边,望向茶楼方向。
一切如常。
可他分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崩解。
他低头看向手腕上的檀木手串。
第七颗珠子,无声裂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