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仿佛整座都市都被裹进了一块吸饱了黑暗的旧绒布里。
市中心那栋玻璃幕墙的大厦像一柄刺向天穹的冷刀,在霓虹灯的光晕中泛着金属般的寒意。
风从高楼缝隙间穿行而过,发出低沉的呜咽,像是某种无形生物在暗处呼吸。
王振华坐在办公室深处,雪茄烟头明灭的红光是他唯一活着的证明。
他指节泛白地捏着手机,指尖传来外壳的冰凉触感——那冷意不是来自金属,而是从骨髓里渗出来的败北感。
屏幕上,“老街不是废墟,是记忆的根”这十个字像钉子一样楔进他的视网膜。
每一个字都带着重量,砸在他被碾碎的自尊上;耳边回荡的掌声,遥远却清晰,如同钝器反复敲击颅骨,震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拨通电话,几乎是瞬间接通。
“振华,看来电视台那一仗,你打输了。”听筒里的声音慵懒、沉稳,尾音还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却比手术刀更锋利,轻轻一划,就割开了他最后一层伪装。
王振华深吸一口烟,辛辣的气流灌入肺腑,灼烧着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
喉间残留的焦苦味让他想起二十年前第一次投标失败时吞下的那口闷酒——一样的腥涩,一样的无力。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压得很低:“赵总……我小看了林深。他不是愣头青,背后有高人,手段太老辣。”
电话那头轻笑了一声,笑声像钢针划过玻璃,留下尖锐的共振在空气中震颤。
“舆论?那是小孩子玩的游戏。”赵总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像从地底渗出的寒流,“既然他喜欢站在道德高地,那就把他的脚底抽空。”
王振华的呼吸微微一滞。
窗外城市的霓虹倒映在他瞳孔中,忽明忽暗,像心跳失律。
“福兴街的价值,不在砖瓦,而在地皮。”赵总慢条斯理地说,每一个字都拖得精准,“林深给他们的,是虚无缥缈的情怀。我们能给什么?一套新房,一笔现金,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他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蛊惑,“你说,当这两样东西摆在眼前时,还有几个人记得‘记忆的根’?”
王振华胸口猛地一紧,血液在耳膜里奔涌,像一场风暴即将爆发。
额角渗出的冷汗滑落太阳穴,带来一阵黏腻的触感。
这招釜底抽薪……狠!
“可成本太高,万一曝光……”他声音微颤,像是在说服自己。
“谁说要我们亲自出面?”赵总的语调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成立第三方资管公司,找信得过的律师,以‘私人投资’名义挨家谈。签保密协议,开个无法拒绝的价格。”他轻描淡写,“人心是最经不起考验的东西。只要一个人松口,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王振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窜起,指尖发麻,连握着手机的力道都不自觉加重,塑料外壳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他脑海中竟浮现出一幅画面:那些白天还在镜头前慷慨陈词的街坊,晚上却在昏黄台灯下颤抖着手签下名字——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像蛇在草丛游走;墨水渗入纤维的细微声响,如同老街的骨骼在断裂。
那声音真实得让他指尖微颤。
“赵总高明!”他嘴角扬起,笑容近乎狰狞,“我马上去办!”
“记住,”赵总最后叮嘱,“找最贪婪的,也找最困难的。一个为钱,一个为活命。他们会成为插进福兴街心脏的两把刀。”
电话挂断。
王振华猛地站起身,办公室的阴影被他甩在身后。
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猎人般的残忍与期待。
眼神如刀,切割着黑暗。
林深,你以为你赢了?
真正的战争,现在才刚刚开始。
与此同时,福兴街灯火通明。
胜利的喜悦像热茶一样在空气里蒸腾,混着花生炒香、艾草气息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暖融融地扑在脸上。
孩子们蹦跳的脚步震得青石板微微震动,老人手中的蒲扇轻轻摇晃,送来一阵夹杂着晚风的甜润。
林深和沈昭刚从电视台回来,就被人群围住。
“林老板,今天太解气了!你在电视上说得太好了!”
“主持人想给你下套?全被你挡回去了!看她那脸色,跟吃了苍蝇一样!”
“沈记者也辛苦了,你们都是我们福兴街的大恩人!”
赞誉声不绝于耳。
沈昭被这气氛感染,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指尖还残留着热茶杯壁的温润,掌心被暖意包裹,仿佛捧着一颗跳动的心。
而林深,虽然也在微笑点头,但他的眼神始终清醒,像一潭深水,表面平静,底下暗流汹涌。
他穿过人群,走到“淮古斋”的门廊下,目光扫过一张张笑脸——孩子们的眼睛亮得像星星,老人脸上的皱纹里盛满了欣慰。
可就在这一刻,他后颈突然掠过一丝凉意,像是有人无声地吹了一口气。
他下意识摸了摸脖子,风不大,但那感觉真实存在。
王振华不会善罢甘休。一次公开失败只会让他转入更隐蔽的战场。
“怎么了?看你好像不太高兴。”沈昭端着热茶凑过来,用胳膊肘碰了碰他。
热气扑在脸颊上,带着一丝甜润的茶香,鼻尖还嗅到对方衣领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
“我们今天可是大获全胜。”沈昭指着手机屏幕,“热搜已经爆了,风向完全倒向我们。”
林深接过茶杯,暖意从指尖传来,却未能驱散心头的微寒——那寒意来自更深的地方,像是地下水脉悄然改道。
他低声道:“舆论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它来得快,去得也快。”
沈昭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眉头微蹙,眼底掠过一丝不安。
“你的意思是?”
“他会攻击我们的根基。”林深的目光变得深邃,仿佛穿透欢声笑语,看到潜藏的危机,“我们的根基是什么?不是热搜,不是媒体曝光,而是这条街上的人心。如果人心散了,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将崩塌。”
沈昭心头一凛。
是啊,他们面对的不是一个理想主义的对手,而是一个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资本巨鳄。
威逼不成,必然是利诱。
“那怎么办?”他声音里多了一丝紧张,指尖不自觉摩挲着茶杯边缘,陶瓷的纹路在指腹留下细微的刮擦感。
“加固堤坝。”林深望向不远处“晚晴裁缝铺”的二楼——那里还亮着灯,昏黄的光晕透过旧窗帘洒在青石板路上,像一盏不灭的守夜灯;布帘随风轻摆,投下的影子如同老人低语的手势。
张奶奶是福兴街最年长的住户之一,也是这次行动最坚定的支持者。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条活的历史纽带。
“我们必须抢在他们动手之前,把大家的心拧成一股更紧的绳。”林深转头看着沈昭,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像一把出鞘的剑,“你那个摄像团队,今晚不能休息。我们准备的后手,现在就要用上。”
沈昭立刻明白了:“‘老街记忆’系列访谈!我马上去叫人!”
林深拉住他:“别在这里,人多眼杂。”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裁缝铺,“去张奶奶那。我们要一个安静、安全、绝对可靠的地方。”
他放下茶杯,声音沉稳而有力:“今晚,我们要把福兴街几十年的故事,剪辑成最坚固的铠甲。”
夜风吹过街口,卷起几片落叶,拂过林深的后颈,像某种无声的警告;风中似乎还夹杂着远处某户人家收音机播放的老戏曲片段,咿呀婉转,如同亡灵的低语。
远处的欢庆声依旧,但林深和沈昭的心中却已燃起了新的战意。
他们知道,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
而他们必须赶在敌人打出致命的底牌之前,为这条百年老街,铸造起一道真正坚不可摧的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