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省城酒店的宴会厅却亮得刺眼。
水晶灯倾泻下熔金般的光,在头顶流淌成河,每一道折射都像在空气中划出细碎的光痕。
香槟杯壁凝着薄雾,虹彩在液体表面游移,如同星子坠入人间,又在唇边倏然碎裂,发出细微“叮”的一声,转瞬即逝。
林深站在聚光灯下,手握证书。
纸面粗糙,指尖划过边缘,一道静电窜上神经末梢——这感觉陌生又熟悉,像命运第一次真正落进掌心,皮肤微微发麻,仿佛有电流顺着指节爬向心脏。
他说完那段关于福兴街文化传承的感言,字字清晰,声如清泉,回荡在静谧的空间里,连灯光都似乎为之一颤。
掌声如潮水涌来,可掌心早已沁出汗意,被香槟杯外壁的凉意吸住,湿黏与寒冽交织,如同心跳在指腹间搏动,一下、一下,敲打着沉默的节奏。
“林老板,年少有为啊!”
“那件宣德炉,开门见山的好东西!眼力不凡!”
陈会长和老秦簇拥着他走下台。
名片递来,指尖轻触,纸张微凉,边缘划过皮肤,留下极细的触觉记忆,像刀锋掠过却不伤人;听觉中,金属袖扣碰撞的轻响混入背景音乐,织成一张无形的人际之网。
沈昭穿过人群,裙摆拂起一阵茉莉香,冷冽中透着克制,像月光渗入密林,鼻尖一缕幽香悄然钻入意识深处。
她递来一杯酒,眼中笑意浅浅:“恭喜你,第一步,走得很稳。”
林深碰杯,清脆一响,玻璃震颤的余音在耳膜上轻轻弹跳。
气泡升腾炸裂,视觉与听觉同步震动,金色液流翻滚如微型星河。
辛辣液体滑入喉咙,灼热蔓延至胃部,舌尖残留一丝金属涩意,喉间泛着柑橘与酵母的微酸,仿佛吞下了一整个发酵的夜晚。
可就在这片喧嚣之中,赵子轩那句“让他高兴几天”的冷笑,却像一根刺,扎进了他的意识深处。
不是理性推导出来的威胁。
是身体先于思维的警觉——脊椎掠过一阵寒流,鸡皮疙瘩瞬间爬满手臂,后颈汗毛直立,仿佛有视线从黑暗中钉穿而来,冰冷如针,刺得头皮发紧。
他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屏幕黑着,什么也没显示。
但他知道,有人正在看着。
“等一下!”
突兀的声音撕裂和谐。
众人循声望去。
一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排开人群走来,皮鞋踩在地毯上发出沉闷踏步声,每一步都像敲击在人心之上,脚底与绒面摩擦的“咚、咚”声在骤然寂静的大厅里格外清晰。
老秦低声提醒:“马振国,人称马教授……陶瓷青铜器鉴定上有两把刷子,但为人自视甚高。”
马教授径直走到陈会长面前,手指直指林深,语气尖锐:“陈会长,我认为这次评选结果有待商榷!”
全场哗然。
低语戛然而止,空气凝固,连呼吸都仿佛被抽离。
香槟杯中的气泡停滞了一瞬,悬浮在琥珀色液体中,宛如时间冻结;听觉世界陷入一片真空,唯有空调出风口缓缓吹出的冷气,拂过裸露的手臂,激起一层鸡皮疙瘩,丝绸内衬摩擦肩胛发出细微“簌”声,清晰得如同耳语。
这是当众打脸。
陈会长脸色沉下:“马教授,你这话什么意思?评选过程公开透明,所有评委一致通过,难道你在质疑我们所有人?”
“我不敢质疑您。”马教授嘴角扬起讥讽,“但我质疑他!”手指几乎戳到林深鼻尖,“我质疑他那件‘宣德炉’的真伪!”
人群彻底炸锅。
议论声嗡嗡作响,怀疑、审视、幸灾乐祸的目光如芒在背。
有人倒吸冷气,牙齿与舌根碰撞出短促的“嘶”声;有人悄悄后退半步,鞋底与地毯摩擦发出轻微“吱”响,仿佛连空间都在排斥这场风暴。
那尊炉子是林深立足古玩圈的基石。若为假,他将身败名裂。
老秦怒斥:“胡说八道!我亲自上手看过,皮壳包浆温润如脂,铜质沉实,怎么可能是假?”
马教授冷笑,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光遮住眼神:“老秦,你只知其一。没错,这件仿得天衣无缝,堪称顶级高仿——但它终究是仿品!”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因为2016年北京拍卖会上的真品,就是经我的手鉴定的!我敢用三十年声誉担保,林深这件,绝对不是当年那一件!他是用高仿欺骗所有人!”
死寂。
随即更大的声浪爆发。
有人摇头叹息,有人交头接耳,有人悄然远离风暴中心。
沈昭的心提到嗓子眼,指尖冰凉,指甲无意识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红痕,痛感迟缓地从神经末端传来。
她下意识抓住林深胳膊——
触感却让她怔住。
肌肉紧绷却不颤抖,掌心温热,稳如磐石,仿佛体内有一股沉静的力量在缓缓流动,透过布料传递出令人安心的温度。
可林深的脑海里,正掀起风暴。
“不可能……资料库里没有这条记录……除非……”
他想调取“未来时间线备忘录”。
但每次强行回溯未来片段,太阳穴都会传来针扎般的痛楚,像是大脑在警告:别看太多,你会疯的。 、
他猛地闭眼。
脑子像被强行塞进一台老旧放映机。
不是他在回忆未来——是未来在撕裂现在。
画面没有逻辑顺序:一只涂着丹蔻的手打翻铜炉、青砖地上溅起火星、一个穿旗袍的女人跪地啜泣……然后是一行字,浮现在血红色背景里,像是从记忆深处挖出的墓碑铭文——
【内壁近口沿,补铜。迎光,一丝色差。】
字迹一闪即灭。
太阳穴炸开两根烧红的铁钉,狠狠扎进颅腔,痛得他牙关打颤。
靠……又来了……
他想甩头把这东西赶出去,可那信息就像焊死在神经末梢上的烙印,烫得他睁不开眼。
——这不是推理。
是身体记得的东西,比大脑更快。
他猛地睁眼,额头渗出冷汗,沿着鬓角滑落,滴在领口洇开一小片深色痕迹,布料贴着皮肤,湿冷黏腻。
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但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撑住下一秒。
“马教授,”林深开口,声音不大,却穿透嘈杂,每一个字都像落在水面的石子,激起涟漪,“你如此笃定,想必对当年真品了如指掌?”
“那是自然!”马教授傲然,“每一个细节,都刻在我脑子里!”
“好。”林深点头,目光平静,“那我们立个赌约。”
他环视全场,朗声道:“如果我这尊炉是假的,我林深当众砸碎它,从此退出古玩界!但如果它是真的……”
目光陡然锐利如刀,直刺对方:“你,要当着所有同行的面,为你的无知和诽谤,向我、向陈会长、向整个协会,公开道歉!你,敢不敢赌?”
心跳声在胸腔内咚咚作响,像鼓槌敲在鼓皮上,震得肋骨微颤。
没人眨眼。
一位女士的手帕从指间滑落,坠地无声,却被所有人看在眼里,连那细微的飘落轨迹都仿佛被放慢了十倍。
这不是真假之争。
是名誉与尊严的生死对决!
马教授额头渗出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衬衫领口洇开一小片深色痕迹,布料贴着皮肤,湿冷黏腻。
他没想到这毛头小子竟敢如此刚烈。
但他转念一想——自己背后有赵总撑腰,且判断极有信心,当即咬牙:“有何不敢!今天就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很好。”林深嘴角笑意更浓。他转身请陈会长取来宣德炉。
紫檀托盘衬着铜炉,灯光下宝光内敛,温润如玉。
炉身泛着幽微铜绿光泽,像月光洒在旧铜镜上,泛起一层岁月沉淀的柔光。
指尖轻抚,触感如抚摸千年古树的年轮,厚重、温凉、带着岁月沉淀的质感,铜体沉甸甸压在掌心,仿佛承载着一段历史的重量。
马教授立刻上前,指尖轻点炉底款识,指甲与铜面接触发出“嗒”的一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余音在耳道内回旋。
“大家看,这‘大明宣德年制’的‘德’字,心上那一横本应有个微小凸起,因铸造失误所致。你这个光滑无比,所以是仿品!”
众人凑近细看,果然如此。
支持者声浪更高。惋惜摇头者渐多。
马教授脸上露出胜利微笑。
林深却笑了,自信而不张扬。
“马教授,看来你的记性也不怎么样。”
他轻轻拿起宣德炉,指尖抚过炉壁,触感温润厚重,铜体沉甸甸压在掌心,仿佛能感受到其中流淌的时光脉络。
他抬手。
翻转铜炉。
指尖轻叩。
“叮。”
单音落地。
全场静默。
像一口古钟轻鸣后,空气还在震颤。
有人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清晰可闻。
林深没说话。
只把光源缓缓移过去。
一道极细的反光,在炉口内沿闪过——
如同发丝划过镜面。
“你既然鉴定过真品,那你是否知道——这尊炉清清末民初曾被一位大帅的姨太太不慎打翻,炉口内壁留下一道极其隐晦的修补痕迹?只有从这个角度迎着光,才能看到一丝比发丝还细的铜色差异。”
他顿了顿,目光平静:“你,看到了吗?”
马教授笑容僵住,瞳孔猛缩。
什么修补痕迹?资料里从未提及!
陈会长与老秦立刻按指示角度查看,片刻后对视一眼,眼中皆是震撼!
“真的有!”老秦失声,“天衣无缝!若非指出,百年难察!”
陈会长抬头,看向林深的目光已从欣赏变为敬畏:“林老板……你怎么知道的?”
林深淡淡一笑:“偶然机会,从一位前辈笔记中得知。”
——他当然不会说,那是他在一次深夜实验中,用“时间碎片回溯”勉强捕捉到的未来信息。
那次之后,他整整三天无法分辨梦境与现实,甚至一度以为自己穿越了。
而现在,太阳穴又开始隐隐作痛。
真相大白。
全场再次死寂,但这一次,所有目光都像看一个小丑般落在马教授身上。
他面如死灰,浑身冰冷,喃喃自语:“不可能……这不可能……”声音颤抖,濒临崩溃,喉结上下滚动,却再也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林深不再看他,将炉交还工作人员,重新举杯,朗声道:“各位,一点小插曲,让大家见笑了。今晚,我们不醉不归!”
“好!”
雷鸣般的掌声与喝彩再次响起,比之前更热烈。
酒杯碰撞声、欢呼声、音乐重奏,仿佛风暴从未发生。
今晚过后,林深之名,将响彻全国古玩圈。
角落阴影里,神秘男子面无表情地删掉手机里“让他高兴几天”的短信,指尖滑动,重新编辑:
“赵总,计划失败。马振国被当众揭穿,已经废了。林深此人,远比想象棘手。”
许久,屏幕亮起,仅一行回复:
“知道了。按b计划行事。”
男子收起手机,悄无声息融入人流,仿佛从未出现。
夜深,喧嚣散尽。
回到酒店套房,沈昭为林深泡了杯热茶。
水汽氤氲,茶香袅袅,驱散他身上的酒气。
瓷杯温热,指尖传来暖意,蒸汽拂过鼻尖,带着龙井特有的嫩栗清香,温柔地熨贴着每一寸神经。
林深接过茶杯,指尖温热让紧绷神经稍缓。
他走到窗前,望着城市璀璨夜景。
霓虹如星河铺展,车流如光带蜿蜒。
夜风透过窗缝拂过面颊,微凉,睫毛轻颤,仿佛有无形的手在拨动思绪的弦。
眼神却比夜色更深沉。
“不,这还算不上真正的对手。”
他摇头,脸上无丝毫喜悦,反而浮现前所未有凝重。
声音低沉而有力:“这只是开胃菜。赵子轩真正为我们准备的‘大餐’……恐怕才刚刚开始。”
就在这一刻,他忽然感到太阳穴一阵刺痛,像有两根针反复扎刺。
眼前闪过一道模糊画面——一座废弃的老宅,门楣上挂着褪色牌匾,写着“福兴堂”。
这画面一闪即逝,如同幻觉。
他皱眉揉了揉眉心,心头莫名升起一股不安。
不是逻辑推理的结果。
而是一种源自本能的预警,像是身体在替大脑做出反应。
“怎么了?”沈昭察觉异常。
“没事。”他摇头,把那丝异样压回心底,“只是觉得……有些事,还没完。”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辉煌。
可在在他眼中,已不再是庆祝的焰火。
而是潜伏于暗处的信号灯,正无声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