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不惑是个行动派。自那日密室中见识了外甥惊才绝艳的天赋和坚定如铁的道心后,他虽不再强求萧寒陵习武,但总想着能在其他方面为其做些什么,助其成长。他想起萧寒陵似乎对弈道颇有心得,不仅在雷音寺解了慧明方丈的残局,平日闲暇时也常自己推演棋谱。
“寒陵心性沉静,善于推演计算,这弈道倒是契合他的路子。若能得名家指点,或许对其《弈心诀》的修炼亦有裨益。”凌不惑如是想。于是,他动用了风信阁的能量,不惜重金,请来了一位在江南乃至整个江湖都享有盛名的棋道大师——“松烟棋圣”柳如松。
这位柳棋圣年过花甲,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眼神清澈。他一生浸淫棋道,据说已臻化境,寻常国手在其面前亦难撑过百手。其人性情孤高,若非凌不惑面子够大,加之酬劳确实令人心动,等闲绝不会轻易出山。
这日,凌府特意布置了一间雅致的棋室,熏香袅袅,茶具精美。凌不惑亲自作陪,老刘和刚刚结束与供奉切磋、气息愈发凌厉的叶盛也在一旁观战,都想看看这位名满天下的棋圣风采,以及自家殿下在棋道上的造诣。
柳如松端坐于棋枰一侧,气度沉稳,自带一股宗师风范。他捻起一枚黑子,对坐在对面的萧寒陵微微颔首,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傲然:“萧公子,请。”
萧寒陵执白先行。他面色平静,并无多少激动之色。对于“棋圣”之名,他自是尊敬的,但不知为何,心中却并无多少期待之感。或许是因为,他见识过更高层次的东西。
棋局开始。柳如松的棋风果然老辣沉稳,布局堂堂正正,宛若泰山压顶,每一步都力求占据大势,压迫对手空间。这是经过千锤百炼的“王道”棋路,无懈可击。
萧寒陵不敢怠慢,收敛心神,《弈心诀》自然运转。然而,当他开始推演柳如松的棋路时,却微微怔了一下。
太清晰了。
柳如松的每一步,虽然精妙,但其意图、后续变化、乃至其棋路中蕴含的思维方式,在《弈心诀》的推演下,都如同摊开的书卷,清晰可见。这种感觉,与他面对剑冢老者那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棋局,或是慧明方丈那暗合禅理、直指本心的残局时,截然不同。柳如松的棋,还在“术”的范畴内登峰造极,而前两者,已然触及了“道”的边缘。
萧寒陵落子如飞,几乎不需要思考。他的白棋并未遵循任何定式,而是如同流水般,顺着柳如松营造的“大势”缝隙悄然渗透,看似被动,实则处处抢占先机,瓦解着黑棋的厚势。
柳如松起初尚能保持从容,但随着棋局进行,他的眉头渐渐蹙起,落子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他发现自己精心构筑的堡垒,总在关键时刻被对方轻描淡写地一点,便出现裂痕。对方仿佛能看透他心中所想,总能提前一步堵死他的最佳选择。
五十手过后,柳如松额角已见微汗。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和一个人下棋,而是在与一个洞悉了所有棋路变化的“棋理”本身对弈!那种无力感,是他纵横棋坛数十年来从未有过的。
七十手,柳如松的一条大龙已被白棋隐隐包围,岌岌可危。他苦思冥想,试图找出活路,但推演出的无数变化,最终都指向同一个结果——无力回天。
他捏着棋子的手微微颤抖,最终,长叹一声,将棋子轻轻放回棋盒,投子认负。整个过程,不足一个时辰。
“萧公子棋艺通神,老朽……佩服。”柳如松站起身,对着萧寒陵深深一揖,脸上满是震撼与挫败,再无半分傲气,“公子棋路,已非老朽所能揣度,仿佛……仿佛是在与天道对弈。今日得见,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告辞。”说罢,他竟是片刻不愿多留,略显仓促地离开了棋室,连凌不惑准备的丰厚酬金都婉拒了。
棋室内一片寂静。
老刘张大了嘴巴,他虽然看不懂棋,但也知道“棋圣”的名头,没想到殿下赢得如此轻松!叶盛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他对棋道了解不深,但能从柳如松前后的神态变化,感受到萧寒陵带给对方的巨大压力。
凌不惑更是目瞪口呆。他花重金请来棋圣,本意是想让外甥受些指点,磨砺一番,哪想到竟是这般结果!他看着神色平静,甚至眉宇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失望的萧寒陵,忍不住问道:“寒陵,你……你觉得这柳棋圣的棋力如何?”
萧寒陵沉吟片刻,如实回答道:“柳前辈棋力深厚,布局严谨,确是一代大家。”
“但是?”凌不惑听出了弦外之音。
萧寒陵轻轻摩挲着温润的云子,目光有些飘远,轻声道:“但是,比起剑冢那位前辈的天马行空,比起慧明方丈的禅机莫测……柳前辈的棋,少了些‘意外’,少了些……直指人心的东西。”
他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思绪,继续道:“他的棋,是‘完美’的棋,是千百年来无数棋手智慧的结晶,是规则的极致运用。而前两位的棋,却像是跳出了棋盘本身,在下棋之外的东西。与他们下棋,弈的不是胜负,是心境,是道理。”
凌不惑闻言,若有所思。他明白了萧寒陵的意思。柳如松是“匠”,是技艺的巅峰;而剑冢老者和慧明方丈,已是“师”,是传道解惑的智者。萧寒陵在经历了后两者的点拨后,眼界早已不同,寻常的技艺巅峰,已难入其法眼。
这场精心安排的棋局,反而让凌不惑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这个外甥的层次,已然超越了寻常江湖高手的范畴。他的对手,或许早已不是某个具体的人,而是某种更高的境界,或者说,是他自己内心的道。
萧寒陵没有因为轻松战胜棋圣而沾沾自喜,反而有一种莫名的空虚感。他追求的,不是碾压的快感,而是那种能让他有所悟、有所得的碰撞与启迪。
他站起身,对凌不惑道:“舅舅,多谢您费心安排。今日棋局,也让寒陵更明白了一些事情。”
“哦?明白了什么?”凌不惑好奇。
“明白了我的路,终究还是要靠自己一步步去走,去体悟。”萧寒陵看向窗外,目光坚定,“外界的名师、秘籍、机缘固然重要,但最终能走到哪里,取决于本心。与其寻求对手,不如打磨自身。”
说完,他对凌不惑和老刘、叶盛点了点头,便独自一人离开了棋室,向后院那片竹林走去。他需要静一静,消化今日所得,或者说,所“未得”。
凌不惑看着外甥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苦笑一声,对老刘和叶盛叹道:“得,我这算是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本想给他找个陪练,结果反而让他觉得无聊了。”
老刘嘿嘿笑道:“凌爷,这说明殿下境界高嘛!是好事!”
叶盛默默点头,眼中对萧寒陵的认可,却又深了一分。
竹林深处,萧寒陵盘膝而坐,耳边是风吹竹叶的沙沙声。他闭上眼,不再去想棋局胜负,而是将心神沉入《弈心诀》和《无垢观》的运转之中。
今日棋局,虽未遇强敌,却让他更加确信:《弈心诀》赋予他的,不仅仅是对棋路的推演,更是对万事万物运行“规则”和“本质”的洞察力。而《无垢观》,则是守护他在这条洞察之路上不失本心的明灯。
“我的剑,不在棋盘上,不在枪棒中,而在方寸之间,在洞察与守护之后。”
这个念头,如同种子,在他心中悄然生根发芽。他仿佛看到,一条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道路,正在前方缓缓展开。而这条路上,能作为他对手和老师的,或许将越来越少,更多的,将是与自我的对话和对天地的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