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守府,最深处的静修密室。
青石墙壁上镶嵌的夜明珠散发出柔和而稳定的光芒,将室内照得恍如白昼,却又丝毫不显刺眼。空气凝滞,唯有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萧寒陵盘膝坐在密室中央的蒲团上,双目微阖,呼吸绵长,整个人进入一种物我两忘的玄妙状态。
他的身前,平行摆放着两件兵器。
左手边,是那柄从灵山悟剑崖取回的老刘遗物——断剑“无锋”。剑身黯淡无光,断口参差不齐,仿佛只是随手从废铁堆里捡来的破烂,但若以灵觉细细感知,便能发现其内里蕴含着一片深不见底、万籁俱寂的“虚无”。
右手边,则是吴成牺牲前遗留下的那柄木剑。剑身由最普通的桃木削成,纹理粗糙,甚至有几处虫蛀的痕迹,看上去比那断剑还要不起眼。然而,它却隐隐散发着一股温润、坚韧的意蕴,如同吴成那憨厚的笑容,平凡中蕴含着不容忽视的力量。
萧寒陵的灵台一片空明,《无垢观》心法运转到极致。他并未急于求成,而是将心神缓缓沉静下来,如同平静的湖面,先映照自身,再尝试去触碰外物。
他首先将目标转向了左边的断剑“无锋”。
灵觉如丝,小心翼翼地探向那沉寂的剑身。有了前两次被剧烈排斥的经验,他此次更加谨慎,不再试图去“理解”或“掌控”那股虚无剑意,而是抱持着一种“见证”与“共鸣”的心态。他回想着老刘道解化无时的洒脱笑容,回想着他那句“放下,便是得到”的临终箴言。
起初,一切顺利。他的灵觉如同轻风拂过深潭,并未激起任何涟漪。那片虚无似乎默许了他的存在,甚至隐隐传来一丝微弱的、仿佛来自遥远过去的熟悉波动。那波动中,带着老刘特有的气息,让萧寒陵心神微颤,仿佛看到了那位亦师亦友的长者,正微笑着向他点头。
一丝希望掠过心头。他稳住心神,尝试将自身领悟的“无我共义”之境,与这片虚无进行更深层次的交融。“无我”与“虚无”,看似相近,实则有着微妙的区别。无我是将小我融入大义,而虚无则是连“大义”本身也归于空寂。萧寒陵希望能找到其中的连接点。
然而,就在他的意念试图触及那虚无核心的刹那——
异变再生!
“嗡——!”
断剑“无锋”猛地发出一声低沉却直击灵魂的震鸣!剑身并未动弹,但一股远比前两次更加恐怖、更加深邃的死寂剑意,如同沉睡的太古凶兽被彻底触怒,轰然爆发!
这一次,不再是简单的排斥,而是……吞噬!
萧寒陵的灵觉仿佛瞬间坠入了一个绝对的“无”之深渊!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时间,没有空间,甚至连“存在”这个概念本身都被彻底否定!一种大恐怖、大寂灭的意蕴如同潮水般涌来,不仅要碾碎他的灵觉,更要将他本身的“存在意义”都彻底抹除!
“噗——!”
萧寒陵身躯剧震,脸色瞬间变得金纸一般,一口殷红的鲜血抑制不住地狂喷而出,在空中化作一团血雾。他感觉自己的神魂像是被无数冰冷的刀刃切割、撕裂,那种源自存在根本的否定感,让他几乎要心神失守,道基崩裂!
他闷哼一声,强行切断了与断剑的联系,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稳住身形。他大口喘息着,眼中充满了心有余悸的骇然。
“还是……不行……”他抹去嘴角的血迹,看着那柄依旧沉寂如初的断剑,脸上露出一丝苦涩。老刘的道,太高,太远,太过于终极。那“虚无”真谛,仿佛根本不是凡人所能触碰和理解的领域。强行参悟,无异于蝼蚁撼树,飞蛾扑火。
剧烈的挫败感如同冰水浇头。难道自己与这前辈遗泽,终究是无缘吗?
就在他心神摇曳,几乎要被负面情绪吞噬之际,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了右手边那柄静静躺着的桃木剑上。
或许是心神的剧烈波动引起了共鸣,或许是守护的本能被危机激发。那柄看似平凡的木剑,此刻竟隐隐散发出一层极其微弱的、却无比温暖的淡金色光晕。
吴成…………
萧寒陵的心中,瞬间被那个憨厚、执着、最终为守护众人而慨然赴死的汉子身影所填满。一股暖流,伴随着尖锐的痛楚,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握住了那柄木剑的剑柄。
就在他指尖触碰到粗糙木纹的刹那——
“嗡……”
一声清越、温和,与断剑的死寂震鸣截然不同的剑鸣,轻轻响起。并不响亮,却如同春风化雨,瞬间抚平了他神魂的剧痛与动荡。
紧接着,一幕幕画面,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
是吴成手持这柄木剑,在酒馆中笨拙却认真地练习基本剑式,满头大汗,却眼神明亮地问他:“萧兄弟,你看我这样,像不像个侠客?”
是吴成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回头望向他,那期盼而决绝的眼神:“萧兄弟……我这样……算侠客吗?”
这些画面,这些声音,如此清晰,如此鲜活。蕴含在其中的,是吴成对“侠义”最朴素、最坚定的信仰,是对“守护”最纯粹、最无悔的担当!
没有高深莫测的道境,没有毁天灭地的力量。有的,只是一颗赤诚的、勇于担当的……心!
与此同时,萧寒陵体内那因《义气诀》突破第六章“无我共义”而变得更加精纯浑厚的真气,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自主地、欢快地顺着经脉流淌,缓缓注入手中的桃木剑。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那柄原本普通之极的木剑,在真气注入后,剑身内部那些看似天然的木质纹理,竟仿佛活了过来一般,开始散发出柔和而坚韧的金色光芒!光芒流转,隐隐构成了一道道玄奥古朴的符文印记!一股磅礴、厚重、充满生命气息的剑意,自木剑中苏醒了!
这剑意,与吴成的信念同源,却更加深邃、更加宏大!它仿佛承载了山河之重,又蕴含着万物生长的勃勃生机!它不追求极致的攻击与毁灭,而是代表着最坚实的壁垒,最温暖的庇护!
“这是……守护剑意!真正的……守护真义!”萧寒陵心中巨震,瞬间明悟!
吴成的木剑,从来就不是一柄杀伐之兵!它本身就是“守护”之道的载体!它所传承的,并非具体的剑招功法,而是一种精神,一种信念!当持有者心怀真正的守护之念,并以精纯的“义气”催动时,便能唤醒其中沉睡的古老力量!
刹那间,萧寒陵福至心灵。《义气诀》的总纲在心间流淌:“义之所在,非为己私,乃为众生共义……” 原本对“无我共义”还有些模糊的理解,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
“无我”,并非泯灭自我,而是将“小我”的得失荣辱,融入对“大我”(所守护的一切)的担当之中!
“共义”,并非冰冷的天道规则,而是与所守护之人、所守护之城休戚与共、生死相依的深刻联结!
守护,不是被动的承受,而是主动的承担!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是牺牲小我成全大我的决绝!这,就是“义”!
“我明白了!”萧寒陵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
他手握木剑,缓缓站起。无需刻意演练,一套古朴、简洁、却蕴含着至简大道的剑法,自然而然地在他手中施展开来。
劈、刺、撩、挂、点、崩……每一招都看似平平无奇,但剑势展开,却仿佛与整个黑风城的山川地势、与城中每一个呼吸的生命产生了共鸣!他脚下的青石板,隐隐传来大地脉动的韵律;他挥剑的动作,引动了空气中灵气的自然流转。
他不再去思考招式的变化,不再去追求力量的极致。他的心神,完全沉浸在那种与脚下土地、与身后城池、与心中所要守护的一切融为一体的奇妙感觉中。
剑光流转,时而如厚重山岳,巍然不动;时而如绵绵春雨,润物无声;时而如黎明曙光,刺破黑暗!那淡金色的守护剑意,以他为中心荡漾开来,温暖、坚定、充满希望!
密室之外,正在巡逻的士兵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感到一股令人心安的力量笼罩全身。在工坊忙碌的工匠,觉得疲惫一扫而空。就连在酒馆独饮的李不悔,也微微抬了抬眼,空洞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
而密室之内,那柄断剑“无锋”,在守护剑意的笼罩下,第一次没有了之前的剧烈排斥,只是依旧沉寂着,仿佛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不知过了多久,萧寒陵收剑而立,周身气息圆融内敛,那双眸子变得更加深邃平静,仿佛能容纳山河百川。
他看了看右手光芒渐熄、恢复朴素的木剑,又看了看左手那柄依旧冰冷的断剑。
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老刘,你的道,我或许暂时无法理解。但吴大哥的道,我似乎……摸到门槛了。”
“守护,便是我的义,我的路。”
他将木剑郑重地佩在腰间,与那柄乾坤弈道盒并列。他知道,这柄木剑,将是他未来道路上最重要的伙伴之一。
至于断剑“无锋”……他不再强求。或许,当他对“守护”的理解达到另一个层次时,才能真正明白老刘“放下”的真意,才能有资格去触碰那最终的“虚无”。
路,要一步一步走。
而现在,他对自己要走的路,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