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天色依旧是那种冷调的灰蓝,万界酒馆二楼的卧室里,光线却突兀地扭曲起来。
一道加密影像数据流被零七精准地投射在凌天床头正上方的天花板上,形成一幅清晰的动态画面。
画面中,三名穿着社区安保制服的巡逻队员正对着一个监控回放的局部截图指指点点。
截图被无限放大,焦点是一个年轻人手臂上那块淡淡的、仿佛被高温烙铁烫过的数字烙印——编号0000。
这是巡逻队昨夜无意中拍下的画面,此刻,它像一颗被引爆的深水炸弹,正在那个庞大的“护妹情报网”内部掀起滔天巨浪。
“建议成立‘失足者回归计划’,由我司提供全程心理辅导及就业支持!”一个Id为“王氏集团公益部”的用户慷慨激昂。
“区区烙印,我白家愿出动筑基期修士,以‘净灵术’为他祛除,保证不留一丝痕迹,还孩子一个清白未来!”另一位修真世家的代表紧随其后。
更有甚者,一个平日里极为活跃的贵妇直接提议:“何不由我们几家联名,收他为义子?给他一个全新的身份,彻底洗清过往,这才是最彻底的帮助!”
“又来了……”凌天揉着发胀的太阳穴,从床上坐起,声音里满是宿醉后的沙哑和毫不掩饰的烦躁,“一看到别人身上有疤,就他妈想冲上去当救世主。”
他烦闷地抓了抓鸡窝似的头发,目光瞥向窗外。
晨曦中,苏沐雪穿着一身干练的运动服,正在楼下的公园里晨跑。
她那标志性的乌木手杖并未带在身边,步伐稳健而有力。
然而,她很快就被两名显然是等候多时的家属代表拦住了去路,那两人脸上挂着焦急而恳切的表情,嘴里喋喋不休地咨询着什么“对策”。
苏沐雪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凌天看在眼里,眉头皱得更紧。
他比谁都清楚,那孩子好不容易从被“善意”围观的窒息感中探出头来,如果再被这新一轮更为猛烈、更具侵略性的“爱”所包裹,他将迎来比孤独更可怕的命运——被爱彻底淹没,直至失去自我。
中午十二点整,万界酒馆的后厨直播间再次开启。
凌天顶着那头乱发,眼皮半耷拉着,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今天的直播格外简洁,没有酷炫的调酒,没有天花乱坠的介绍,镜头只是静静地扫过吧台上的一排餐盘。
十个普普通通的牛肉汉堡,面包烤得恰到好处,肉饼滋滋地冒着油光,唯一的特别之处,就是它们什么特别的都没有。
没有名字,没有花里胡哨的说明,更没有那张标志性的、附赠的黑色卡片或口罩。
“今天的特供,没了。”凌天打了个哈欠,对着镜头懒洋洋地挥了挥手,“名字你们自己取,故事你们自己想。买它的人,最好自己想清楚,究竟是为什么想吃。”
弹幕瞬间刷过一片“???”和“馆主今天摆烂出新高度了”。
“笑死,这叫无名汉堡?我看叫三无产品还差不多!”
“前面的别吵,我悟了,这是禅意汉堡,吃的是一个境界!”
调侃归调侃,直播间里,依旧有数十个Id默默点击了下单。
第一个收到外卖的,是附近写字楼的一个外卖员。
他因为天生口吃,从小到大都是被取笑和模仿的对象。
他坐在花坛边,撕开包装,有些茫然地看着这个平平无奇的汉堡。
没有人告诉他这个汉堡有什么特殊功效,没有人暗示他吃了会得到治愈。
他只是饿了,然后点了份吃的。
他咬下第一口,肉汁与酱料在口中迸发,是很纯粹的、食物的美味。
忽然间,这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毫无征兆地红了眼眶,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汉堡的包装纸上。
“小时候……从来没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当大家的笑话……”他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语,“今天这个汉堡……也没有人告诉我,我该怎么感动,该有什么反应……”
就是这么一段被路人随手拍下的短视频,几分钟后,悄无声息地流入了各大“护妹”家属群。
洛璃的办公室里,她湛蓝的眼眸正盯着屏幕上那份刚刚拟好的、长达三十页的《关于特殊成员心理干预及社会融入引导方案V3.0》。
她看着视频里那个哭得像个孩子的男人,又看了看自己文档里那些条理清晰、逻辑严谨的“步骤”、“方案”、“评估体系”……
她沉默了许久,最终抬起手,将这份耗费了她一上午心血的文档,拖入了回收站。
下午三点,社区活动中心。
九尾按照既定日程前来巡查,准备记录原定的“‘风车少年’专项援助座谈会”。
然而,推开门后,他看到的却是一幅意想不到的景象。
座谈会早已不见踪影,整个活动室变成了一场热闹而又安静的即兴画展。
墙壁上,挂满了市民们自发绘制的、以“身体印记”为主题的作品。
画作粗糙而真诚。
一幅画上,是一个背部有着大面积烫伤疤痕的男人,旁边贴着一张便签:“我背上的这个,是五岁那年替我弟关掉失火的煤气炉留下的。它挺丑的,但我弟现在是消防员。”
另一幅画,是一双穿着短裙的腿,一条腿上有着清晰的手术钢钉疤痕。
便签上写着:“这几根钉子,让我学会了扶起摔倒的老人时,不再低头看他们的表情。”
还有纹身、胎记、断指……每一幅画,每一个印记背后,都有一段或平淡或壮烈的故事。
那个被称为“编号0000”的少年,正一个人静静地站在角落。
他手里紧紧攥着半截蜡笔,目光从一幅幅画上扫过,眼神复杂。
最终,他在一张空白的画纸前停下,犹豫了很久,俯下身,用那半截蜡笔,在纸上画下了一双紧紧握在一起的手。
没有画出任何伤疤,只有两只手,一只有力,一只略显瘦弱。
他在署名栏的位置,用歪歪扭扭的字体写下三个字:“我们一样。”
九尾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没有打开自己的记录仪,只是轻轻合上了那本厚重的笔记本。
这一幕,不必存档。
它应该留在风里,留在光里,留在每一个看到它的人心里。
傍晚六点,夕阳将老城区的废墟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苏沐雪拄着手杖,悄无声息地走进一条巷子。
她看到“编号0000”正蹲在一堆废弃的砖块旁,聚精会神地修补着一只断了轮子的玩具小汽车。
那是邻居家小孩昨天哭着喊着弄坏的。
她正准备上前,或许是想递上一瓶水,或许只是想说句“辛苦了”,藏在巷口的凌天却忽然伸出手,轻轻拉住了她的衣袖。
苏沐雪回头,
“他在帮别人,”凌天压低声音,下巴朝少年的方向扬了扬,“不是在等人帮他。”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站在远处,像两尊融入黄昏的雕塑。
直到少年将那只修好的玩具车小心翼翼地放进邻居家门口的信箱里,然后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身离开。
他走的时候,嘴里还哼着一段不成调的儿歌,脚步轻快。
苏沐雪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轻轻开口:“我以前……总怕你对什么都放任不管,会出乱子。”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释然与了悟,“现在我才明白,你早就已经在管了。”
凌天咧嘴一笑,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瓜子,精准地弹进嘴里,咔哒一声咬开:“我只是相信——人,有时候比制度靠谱。”
深夜,零七的虚拟核心中,全市的数据流如星河般奔涌。
她调出了一个特殊的监控列表。
在过去十二小时内,主题为“特殊帮扶”、“爱心捐助”、“心理干预”的词条搜索及请求数量,断崖式下跌,最终归零。
取而代之的,是三百多条全新的、指向城市各个角落的报名信息——“我想学修家电,请问哪里有免费课程?”“求一个木工入门教程。”“哪里可以学补衣服?”
而在那个编号0000的个人档案页上,不知何时,简介已被悄悄修改。
之前的所有标签都被清空,只留下一行崭新的身份认证:
“职业:街头修理师(持证上岗,收费三颗糖)。”
万界酒馆的天台上,凌天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帆布椅上啃西瓜,他含混不清地问旁边正在观测星象的九尾:“哎,你说,要是哪天我真不在了,这地方还能自己转下去吗?”
九尾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凝望着深邃的夜空,声音平静如水:“您从来就没有真正‘在’过。可是我们都知道,风里有您的影子。”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城南某间已经废弃的小学教室内,黑板上,一支粉笔仿佛被无形的手拿起,自动划出了一行秀气的字迹:“明天,教大家做会转的风车。”
而在天台的角落,一片被凌天啃完随手丢弃的西瓜皮旁,一小片被烤糊了的、不知从哪来的馒头屑,被夜风轻轻卷起,无声无息地融入了下一缕即将破晓的晨光之中。
清晨七点,全城所有智能终端,无一例外地,自动弹出了一条相同的匿名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