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维修车”前竟排起了长队。
十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手里攥着五花八门的“愿望纸条”,像等待圣殿开门的信徒,眼巴巴地望着那辆色彩斑斓的维修车,却没一个人敢动手。
他们本该是这里的主人,此刻却都成了规矩的囚徒。
人群的最中心,被簇拥着的是个头小小的阿昭。
她的小脸涨得通红,手里捏着一张写得歪歪扭扭的纸条,正用一种近乎宣读圣旨的庄重语气念着:“……修、修好三辆邻居家的自行车,就能……让我爸爸从工地请假回来看我一次。”
念完,现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这个“愿望”太过沉重,也太过诱人,以至于没人敢说它不够格,也没人敢说它最优先。
所有孩子的目光都汇聚在阿昭身上,等着她这个被默认的“队长”发号施令。
凌天停下脚步,把吸管插进豆浆杯,深深吸了一口。
他轻轻叹了口气。
洛璃的“愿望竞标”成功了,它用一个更高级的概念——“价值”,取代了原始的“所有权”纷争。
可孩子们显然曲解了这份自由,他们又自发地将这种“民主”变成了一种新的“权威依赖”。
他们在寻找一个能为所有愿望“定价”的人,一个能裁决“谁的痛苦更值得被修复”的王。
而这个王冠,此刻正沉甸甸地压在阿昭小小的脑袋上。
上午十点零三分,一道飒爽的身影悄然走近。
苏沐雪双手插在战术裤的口袋里,墨镜下的目光冷静得像手术刀。
她看到了试图维持秩序却让场面越描越乱的洛璃,也看到了一个男孩因为自己的“愿望”——“想修好游戏机,因为考了双百分”——被大家判定为“不够吸引人”而拒绝他参与维修,正委屈地抹着眼泪跑开。
苏沐雪没有出声呵斥,也没有上前调解。
她径直走到那哭泣男孩刚才站立的地方,默默蹲下身,抽出了那把泛着冷光的战术匕首。
孩子们被她的动作惊得后退半步,以为她又要划车。
然而,匕首的尖端却只是轻轻地在湿润的泥地上画了一个不甚规整的圆。
“你们知道,为什么扳手能拧紧螺丝,却拧不紧风吗?”她头也不抬地问。
孩子们面面相觑,无人能答。
苏沐雪用匕首尖点了点维修车底部一根锈迹斑斑的支撑架:“这辆车,不是靠谁说了算才立在这里的。是它身上的每一颗螺丝,都死死咬住了自己的位置,才撑起了所有人的梦想。”
她站起身,收起匕首,目光扫过那一张张迷茫的小脸,最后落在那辆几乎被愿望纸条淹没的工具箱上。
“别把‘公平’,变成另一种霸凌。”
话音落下,她转身离去,只留给众人一个决绝的背影和一句发人深省的质问。
那个被拒绝的男孩止住了哭泣,呆呆地看着地上的那个圆。
中午十二点四十五分,九尾抱着他那本厚厚的《无屋之堂》法典打印稿,像个严谨的学者,踱步而来。
他看到孩子们仍在为“愿望权重”争执不休,有的认为救急优先,有的认为励志更重要。
他没有参与争论,只是翻开法典背面新添的一页,用一种清晰而平稳的语调轻声念道:“功不虚设,愿亦有价。然价不在物,在心之诚。”
孩子们安静下来,看向这个总是沉默寡言的大哥哥。
九尾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炭笔,走到那被贴满纸条的工具箱旁,在仅有的一点空白侧面上,一笔一画地写下三条规则:
一、愿望须利他,或为共益。
二、执行者不得独占成果,须与众人分享。
三、每修一物,须由见证者录其因由、过程与善果。
写完,他直起身,看着孩子们若有所思的表情。
短暂的沉默后,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怯生生地举起手:“那……我想修王奶奶的轮椅,她腿脚不好,很久没下楼晒太阳了。修好了……我请大家吃她亲手蒸的南瓜饼,算不算……利他和分享?”
九尾郑重地点了点头。
人群中爆发出善意的哄笑,凝滞的气氛瞬间被打破。
第一个“合规愿望”就此正式立项。
下午两点五十六分,眼看秩序初定,洛璃的玩心又起。
她拉着阿昭,从废品堆里翻出一面落满灰尘的旧穿衣镜,擦拭干净后,两人合力将它支在了维修车的车顶。
她调整着镜子的角度,让正午过后依旧毒辣的阳光,通过镜面反射,在地上形成一道明亮的光斑。
“这叫‘愿望之轮’!”洛璃拍着手,笑意盎然地宣布,“咱们把纸条都铺在地上,每天正午十二点,阳光走到谁的纸条上,谁的愿望就优先动工!这可是老天爷的意思,谁也不许有意见!”
这个充满随机性和游戏感的提议,立刻点燃了孩子们的热情。
他们兴奋地围拢过来,争论的焦点从“谁的愿望更重要”,瞬间变成了“怎么调整镜子角度才能让光照得更准”、“我的纸条要放在哪个位置更容易被‘选中’”。
零七的声音在凌天脑中响起:“社区监控网络已接入,光斑轨迹模拟运算完毕。已将‘愿望之轮’启动画面同步至所有互助站点公共频道。实时标题更新为:‘今日阳光选择了修轮椅的小梅’。”
傍晚七点十八分,夕阳的余晖将整条西巷染成一片温暖的橘金。
凌天斜倚在巷口的那个水泥墩子上,悠闲地嗑着瓜子,看着不远处那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孩子们已经彻底分工协作,负责焊接的小胖戴着不知从哪淘来的护目镜,笨拙地点着焊条;几个女孩正合力给轮椅上油;就连那个曾因游戏机被拒而哭闹的男孩,也主动蹲在一旁,一丝不苟地给大伙儿递送着工具。
凌天忽然咧嘴一笑,从怀里摸出那半瓶喝剩下的二锅头,拧开盖子,绕着自己脚边,神神叨叨地往地上洒了一圈。
“昆仑山下当伙夫的时候,有个老规矩。”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孩子的耳朵里,“动器之前,先敬地脉。这车,沾过百家废铁,喝过千家汗水,早就有了灵性,成了精。不拜一拜,它会闹脾气的。”
这通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孩子们却深信不疑。
他们有样学样,有的捧起水壶洒水,有的干脆用手沾了点灰,煞有介事地在地上画着圈。
零七的声音再次低声播报:“行为分析模块启动。检测到‘仪式感’的建立,使区域内协作效率提升百分之四十一,‘工具神圣性认知’模型初步建立完成。”
凌天灌了口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
在那面被孩子们当做神谕的镜子里,一抹极淡的金色纹路在他眼底一闪而过——那是沉寂的金乌血脉,对这种从混乱中萌发出的、最原始的秩序重建,产生的本能共鸣。
然而,在这份由汗水、善意与一点点神话构建起的脆弱秩序之上,一个更加庞大、更具规则性的阴影,已悄然投下。
清晨五点五十五分,天色未明,一辆印着“社区服务中心”蓝色大字的白色皮卡,无声地停在了西巷的入口处。
车灯熄灭,像一只在黎明前蛰伏的金属巨兽,静静地凝视着巷子深处那辆刚刚获得新生的“梦想维修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