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视频的人手抖得厉害,画面里那个穿着深色西装的发言人像是站在地震带上。
“关于近期出现的‘共炊现象’……”发言人扶了扶眼镜,眼神却没敢看镜头,而是飘向了手里的稿纸,“经定性,属于非注册民间信仰团体。其行为模式具有高度的传染性和隐蔽性,涉嫌扰乱社会认知秩序,必须——立即解散。”
凌天抿了一口劣质威士忌,辛辣顺着喉管烧下去,稍微冲淡了这荒诞新闻带来的腻味。
屏幕里,有个不知死活的实习记者把话筒往前伸了半寸:“请问发言人,既然是‘团体’,那组织架构图在哪里?教主是谁?教义是什么?据我们走访,这三千多个灶台连个微信群都没有。”
发言人卡壳了。
那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嘴巴张合两下,最后只憋出一句:“正在调查取证。”
评论区比现场精彩多了。
“笑死,我妈昨天多煮了两碗饭给隔壁加班的小李,原来她是邪教骨干?”
“谁规定做好事非得有个带头大哥?你们管得了明面上的香火,还想管人心里的冒烟?”
“这是把‘好好吃饭’当成造反了?”
凌天划过屏幕,一条标红的推送突然弹了出来,发布源是严肃死板的公共学术平台,标题却带着一股子火药味:《请诸君自辨,何为正统》。
发布者Id是一串乱码,但凌天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夏语冰的风格。
附件里是一份详尽到令人发指的数据对比图——唐代长安坊市的出土灶群分布,和如今地图上那些亮起的“供灶点”,重合率高达98.6%。
不需要亲临现场,凌天脑子里都能浮现出那个满身书卷气的女人此时的样子。
她大概刚刚闯进某个充满了官僚气息的会议室,把这份报告像砖头一样拍在那些红木桌子上,冷笑着告诉那群想要证明“合法性”的人:祖宗吃饭,不需要批文。
“干得漂亮。”凌天拇指在屏幕上轻叩,嘴角扯出一抹笑意。
没过半小时,社区李书记的电话就把他从沙发上拽了起来。
街道办事处,茶水早就凉透了。
“凌天啊,你也知道,上面的政策……”李书记是个老好人,这会儿正搓着手,一脸为难的表情,“不是不让你修锅,是……影响不好。现在都在创文,满大街摆着补丁摞补丁的破锅,像什么话?”
凌天没接那杯凉茶,只是把玩着手里的一截铜丝。
“李叔,那个补丁锅,是给张阿姨用的。”凌天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她糖尿病并发症,腿脚不行,下不了楼。没了门口那个大家伙顺手帮衬的一勺热汤,她中午吃什么?干啃馒头?”
李书记愣了一下,张了张嘴。
“还有后街的李大爷,独居十年了,老慢支,闻不得油烟。”凌天把铜丝绕在手指上,一圈又一圈,“以前没人管,现在隔壁那家川菜馆专门给他留个清淡的小灶。您把锅收了,是打算以后每天亲自去给他送饭?”
李书记沉默了,视线落在桌角的旧报纸上,半天没挪窝。
所谓的“有碍观瞻”,在具体的人命关天面前,轻得像个屁。
凌天站起身,把那截铜丝随手塞进李书记半开的抽屉里。
“你要真想管,就把这事儿纳入街道预算。”他拍了拍那一层薄薄的木板,“我不收手工费,但这铜丝、铆钉得有人出。这把铜丝留着,回头要是有人查,你就说是在搞‘非遗修复试点’。”
走出办事处时,手机震了一下。
洛璃发来一张图片。
那是一张城市的物联网热力图,原本那些刺眼的、代表‘异常聚集’的红色节点,此刻全都变成了一片柔和的暖黄,混杂在千家万户晚饭时分的燃气数据里,根本分不出彼此。
这丫头更狠。
她没黑进系统删数据,而是把这三千多个灶台的数据全部标记成了“日常烹饪数据冗余”。
在那个庞大的监控网络眼里,这些因为互助而燃起的火光,和平凡家庭里煮那一碗清汤面的热量没有任何区别。
没有领袖,没有组织,甚至在数据层面上,它们都只是“生活”本身。
这就是这群人的反击。
三天后,风向变了。
大概是夏语冰的报告起了作用,或者是洛璃的数据迷雾让监管层找不到着力点,官方口径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改称这是“新型社区互助文化试点”。
紧接着,荒唐的一幕来了。
有几个街道办开始敲锣打鼓,给那些供灶的人家发“模范供灶户”的锦旗,还要挂牌匾,评先进。
凌天看着朋友圈里那张红得刺眼的“先进个人”证书,冷笑一声。
招安?
这比封杀还毒。
一旦有了“模范”,就有了高低贵贱,有了攀比,那点纯粹的烟火气也就散了。
他在那个五百人的“邻里伙食互助会”群里发了条消息,字数不多,硬邦邦的:
“谁家挂了牌子,以后锅烂了别找我。”
随后,一条新规被置顶:所有送来修补的锅具,必须磨掉原有的记号,打乱编号,随机派送。
张家的锅补好了可能送到李家,王婶的勺子可能出现在刘叔的盆里。
谁也不知道自己在帮谁,谁也不知道这口饭是谁给的。
这一晚,凌天做了一个梦。
梦里没有那些毁天灭地的法术,也没有追杀而至的宿命之敌。
他只看到在那片灰色的城市森林里,十三个泥土糊成的小灶同时熄灭,又在下一秒,从城市的四面八方,以完全不同的形态——也许是电饭煲,也许是高压锅,甚至是行军饭盒——重新点燃。
没有中心,无处不在。
视网膜上,系统淡蓝色的提示无声浮现:
【“生活之火”完成去神化迭代。群体信仰已转化为文明本能。】
凌天醒来时,窗外天刚蒙蒙亮。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
那里有一层薄薄的老茧,不是因为练剑,也不是因为调酒,而是这三个月捏钳子、打磨铁皮留下的。
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感,像是潮水一样从骨缝里渗出来。
不是法力枯竭的那种空虚,而是实实在在的、像是一个普通人干了三天三夜体力活后的酸痛。
“系统。”凌天在心里默念,声音有点哑,“这就是你要的‘人味’?”
没有人回答。
他翻身下床,没去洗漱,而是径直走到那个堆满了废旧金属的角落。
那里还躺着三口等着补的大铁锅,那是昨天城东的一家包子铺送来的,锅底烧穿了个大洞。
凌天拿起铁锤,刚想砸下去,手腕却猛地一抖,锤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砸起一片灰尘。
他愣住了,盯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右手。
那不是帕金森,也不是肌肉劳损。
那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在他体内那道封印上敲出的一丝裂纹。
“看来……”凌天捡起锤子,随手扔回工具箱,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眼神变得有些幽深,“这破锅,得歇一阵子不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