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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趣网 > 其他类型 > 恋爱甜品屋 > 第15章 过敏源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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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诊室的空气总是充斥着一种特定的味道——消毒水的尖锐、药物的微苦、汗水的咸腥,还有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以及一种更深层的、名为焦虑与恐惧的情绪挥发物。对程愈医生来说,这种混合气味是他工作了七年的战场硝烟,熟悉到几乎能令他安心。他戴着无菌手套,动作快而精准,正在给一个车祸导致开放性骨折的病人清创,口罩上的眉眼深邃冷静,如同精密仪器。

“血压稳住,准备输血。小刘,联系手术室,准备急诊手术。”他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稳定得没有一丝波澜,是这混乱空间里的定海神针。

就在这时,分诊台的急促呼叫像一根针扎破了这片区域的紧绷:“程医生!这边!有个年轻女性昏迷,呼吸急促!”

程愈头也没抬,对旁边的住院医快速交代:“这里交给你,按规程处理。”说完,他利落地脱掉染血的手套,精准扔进医疗废物桶,同时大步流星走向新来的急救床。

病人已经被安置在床上,面色潮红,呼吸浅快,意识模糊。是个很年轻的女人,长发微乱,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护士正在给她上氧,连接监护仪。

“什么情况?”程愈一边问,一边已经拿起听诊器。

“路人送来的,说是在路边突然晕倒。体温38.5,心率130,血氧92%……”护士快速报告。

程愈俯身,听诊器贴向她的胸口。肺部有轻微的哮鸣音。他的目光扫过她的脸,然后落在她的颈侧。她穿着一条棉麻质地的连衣裙,衣领处别着一枚很小、很不起眼的、已经有些蔫了的白色小花,几乎是藏在布料褶皱里。但那独特的、幽微的香气,对于程愈来说,不啻于一枚毒气弹。

是茉莉。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几乎是同一时间,一股熟悉的、令人绝望的窒息感猛地攫住了他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气管急剧收缩,试图榨取每一丝空气却徒劳无功。眼前瞬间发黑,耳鸣声尖锐地响起。

“程医生?!”护士的惊呼变得遥远。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器械车,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下意识地猛地扯下自己的口罩,试图获得更多空气,却吸入了更多那致命的茉莉芬芳,尽管它微弱到几乎无人能察觉。他的皮肤开始发烫,颈部和手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出大片鲜红的荨麻疹,奇痒无比。

“花粉……过敏……重度……”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手指颤抖地指向自己的白大褂口袋,“肾上腺素……笔……”

旁边的医生护士这才反应过来,一阵手忙脚乱。有人迅速从他口袋里掏出预充式肾上腺素笔,撕开 cap,猛地扎在他大腿外侧。药液注入的同时,另一个机灵的护士已经一把扯下病人衣领上那枚罪魁祸首的茉莉花,扔得远远的,并迅速打开了附近的窗户。

程愈靠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息,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涔涔。那针肾上腺素像是一把强行撬开他闭合气道的钥匙,虽然过程痛苦,但救命的空气终于重新涌入。红疹没有继续蔓延,但依旧触目惊心。

急救室里出现了一种诡异的寂静。原本需要他抢救的病人此刻昏迷在床,而抢救他的医生却差点先一步因为她的缘故而遭遇不测。监护仪上,女病人的生命体征依然不容乐观。

程愈喘匀了气,推开要来扶他的同事,声音嘶哑却不容置疑:“我没事。继续抢救她。查血常规、生化、过敏原……她很可能也是过敏反应,原因不明。”

他的职业道德压倒了身体的极度不适和劫后余生的恐惧。他重新戴上一个新的口罩,示意护士给他换一副手套。只是这次,他站得离病床稍远了一些,目光复杂地扫过床上那个昏迷不醒的女人——白荔。他从护士递过来的病历夹上看到了她的名字。

抢救过程很顺利。白荔确实是严重的过敏性休克,诱因暂时不明(那朵茉莉花显然不足以导致她如此严重的反应)。在使用了肾上腺素和大量糖皮质激素后,她的情况稳定下来,被转入了观察病房。

程愈脱下白大褂,走进值班室隔壁的淋浴间,用几乎搓掉一层皮的力度清洗着手臂和颈部的红疹区域,冰冷的水冲刷着依旧发烫的皮肤。镜子里,他看着自己狼狈的样子,颈部的红斑清晰可见。他程愈,市一院急诊科的明星医生,处理过无数危急重症,却差点栽在一朵小小的茉莉花上,还是在一个昏迷的病人身边。这简直是他职业生涯中最荒谬、最狼狈的一笔。

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愠怒涌上心头。但伴随着这情绪的,还有一丝极细微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好奇。那个女人,白荔,她身上……除了那朵茉莉,似乎还有一种极其复杂而独特的香气,非常非常淡,却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他过敏发作最剧烈、感官最混乱的时候,似乎曾捕捉到一丝丝清甜又带着暖意的尾调,与他所知的任何单一花香都不同,诡异地安抚了那一刻他极致的恐慌,虽然那感觉转瞬即逝,被更强烈的窒息感淹没。是错觉吗?

几天后,白荔康复出院。程愈查房时见过她几次。她醒来后得知了自己晕倒的原因(可能是接触了某种未知的强过敏原,还在排查),以及……差点导致主治医生跟她一起进抢救室的壮举。

她显得非常窘迫和愧疚。那是个看起来温婉又带着点执拗劲儿的姑娘,眼睛很大,脸色因为虚弱还有些苍白。每次见到程愈,她都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连连道歉,声音细细软软的:“程医生,真的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知道那花……我以后再也不戴了……”

程愈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例行公事地询问她的身体状况,并不多言。他的过敏症状早已消退, professionalism 让他不会对病人发泄情绪,但那场无妄之灾实在令他心有余悸,实在也摆不出好脸色。

他以为这件事就此过去了。直到两周后的一天傍晚,他下班开车路过一条略显僻静的老街,等红灯时,无意间一瞥,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白荔。

她正站在一家临街的小店铺外,踮着脚,费力地想要取下挂在屋檐下的木质招牌。招牌上写着“荔·调香工作室”,字迹娟秀。夕阳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光晕,却照不亮她脸上的落寞和不甘。店门紧闭,玻璃门上贴着一张显眼的“店铺转让”的A4纸。

她取招牌的动作有些笨拙,脚下踩着的椅子晃了一下。程愈的心几乎下意识地跟着揪紧——不是出于关心,而是某种职业性的条件反射,怕她再摔出个好歹来,他可不想再在急诊室见到她。

鬼使神差地,他把车靠边停了。

他走过去时,白荔正好跳下椅子,抱着那块对她来说有些过大的招牌,看着空荡荡的屋檐,轻轻叹了口气。一回头,看见程愈,她明显吓了一跳,像是受惊的小鹿,脸上瞬间腾起红晕,比在医院时气色好了不少,但尴尬也更甚。

“程、程医生?”

程愈穿着简单的衬衫长裤,没了白大褂的加成,少了几分工作中的冷峻,但身高和气场依然让她感到压力。他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那张转让启事:“你的店?”

“嗯……”白荔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招牌边缘,“开不下去了。”

一阵微风吹过,带来她身上那股独特的、复杂的香气。这次程愈分辨得更清晰了些,前调是某种清冷的雪松或是苔藓,中调变得温暖,像是阳光晒过的谷物,尾调又有一丝极淡的、被处理得几乎闻不出甜腻感的花香底子,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非常私人、非常独特的嗅觉印记。这香气让他过敏的免疫系统似乎有些蠢蠢欲动,但远未到发作的程度,只是一种高度警觉。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后退了半步。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白荔的眼睛。她眼神一暗,抱着招牌的手指收紧,声音更低了:“对不起,我又忘了……我身上可能有残留的味道……我这就……”

“没关系。”程愈打断她,语气生硬,“什么原因转让?”他问完就后悔了,这关他什么事?

白荔却像是找到了一个倾诉的出口,或许是因为他是唯一一个( albeit 被迫)近距离感受过她“杀伤力”的人,反而有种奇怪的亲近感?她苦笑一下:“生意不好。而且……我用的很多原料是天然花卉提取的精油或自己浸泡的酊剂。附近有些顾客投诉……说闻到会不舒服。可能……像我这样敏感的人,确实不适合做这行吧。”她这话带着点自嘲,眼神却有着不甘和执着。

程愈沉默地看着她,看着这家小小的、即将消失的店铺。他想起她病历上登记的地址就是这里。想起她昏迷时苍白的脸,和此刻她眼中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光。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心里翻腾。有对她差点害死自己的残余怒气,有一种医学工作者对过敏患者的本能关注,有对一种执着似乎要被迫中断的冷眼旁观,还有那该死的一丝好奇——关于她那独特的、似乎能微妙影响情绪的香气理论。

最荒谬的是,他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她的香氛,能避开那些该死的花粉、那些他无法承受的天然香气分子,是不是……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却疯狂地生根发芽。

第二天,程愈做了一件让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大跌眼镜的事情。他通过中介,联系上了白荔,提出想要接手她的店铺。

白荔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谈判(如果那能算谈判的话)是在店里进行的。程愈全副武装——N95口罩,护目镜,甚至找来了一顶实验室用的透明防毒面具头盔,样子滑稽又骇人。他坚持要求白荔将她店里所有的花香类原料密封存放在绝对隔绝的房间,并且提前数小时进行高强度通风。

白荔看着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又是想笑又是心酸,更多的是不解。

“程医生……您这是?您明明……”她指了指他的装备。

“我看重这个地段。”程愈的声音透过防毒面具,嗡嗡的,听不出情绪,这是他早就想好的借口,“价格按你说的。店里的设备、还有你那些非花香的原料,我可以折价一起留下。但你必须在三天内,把所有花香相关的东西清理干净,一点残留都不能有。”

白荔犹豫了。她舍不得。这里不仅是她的生意,更是她的梦想和心血。那些瓶瓶罐罐,那些精心采集的原料,都是她的宝贝。

“或者,”程愈看着她挣扎的表情,扔出一个她无法拒绝的条件,“你可以留下来,做技术顾问。我需要有人熟悉这些东西。”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你的工作范围仅限于处理我允许的非花香类原料,以及……协助我研发一些新的东西。”

“研发什么?”白荔茫然。

“一种……不会让任何人过敏的‘安全’香氛。”程愈说出这句话时,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一个医生,一个过敏者,要跨界研究他最避之不及的东西?

白荔的眼睛瞬间亮了,像是注入了一颗星辰。能继续留在这里,能继续研究香氛,哪怕是有限制的,哪怕方向如此奇特,也足以让她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交易达成了。

程愈雷厉风行地办好了手续。店铺重新挂牌,名字没改,只是旁边极不起眼地加了一行小字“愈研实验室”。他投入资金,将店铺后半部分彻底改造,安装了高级通风系统,空气净化器24小时运转,堪比无菌实验室。前半部分则暂时维持原样,像个展示厅,虽然目前没有任何产品可展示。

白荔遵守约定,将她视若珍宝的花香原料全部打包,密封在特制的防爆柜里,存放在远离主区的储藏室。她开始整理那些被程愈“批准”留下的原料:各种树木的萃取(雪松、檀香、冷杉)、树脂(乳香、没药)、苔藓、泥土气息、香根草、广藿香、辛香料、以及一些特殊处理过的柑橘调(程愈对柠檬和佛手柑勉强耐受)……种类依然繁多,但失去了花朵的柔美与灿烂,显得过于沉郁和阳刚。

程愈下班后的时间,几乎都泡在了这个改造过的实验室里。他穿着白大褂(是的,他甚至在实验室里备了几件),戴着口罩和手套,像个真正的科研人员。但他研究的不是病例,而是精油、基底油、闻香条、酒精和蒸馏水。

他的方式完全是医学实验式的:控制变量、记录数据、双盲测试(测试者是他自己和一个他高薪聘请的、嗅觉灵敏且不过敏的实习生)。

“10% 大西洋雪松精油,90% 双脱醛酒精。编号A-01。”他冷静地配比,蘸取,递给白荔和实习生闻,然后记录他们的感受。

“清冷,干燥,像森林。”实习生说。

“有距离感,略显沉闷。”白荔细细品味。

程愈自己则小心翼翼地嗅一下,主要关注点是他的喉咙和皮肤有没有不适反应。没有。记录:安全性通过。嗅觉感受:刺鼻,乏味。

他又拿起另一种:“5% 印度檀香油,3% 海地香根草,2% 爪哇广藿香,90% 基底。编号A-02。”

“厚重,药感,有点苦。”实习生皱眉。

“很深邃,有沉淀感,但……不够愉悦。”白荔评价。

程愈嗅:安全性通过。嗅觉感受:沉闷,令人不悦。像中药房。

一次又一次的尝试。沉静的木质调、苦涩的泥土调、辛辣的东方调……所有的组合都安全,但所有的气味都无法让程愈产生丝毫“美好”或“愉悦”的联想,更别提白荔一直强调的“情绪共鸣”。它们对他而言,只是化学分子,是潜在的危险信号,是需要分析的数据。最好的评价也只是“不难闻”。

白荔看着他一丝不苟却徒劳无功的样子,心急如焚。她尝试提出建议:“程医生,或许我们可以尝试加入极微量的……”

“不行。”程愈毫不犹豫地否决,“任何花卉衍生物,绝对禁止。”

“可是很多花朵的香气分子可以通过合成……”

“合成的同样可能引发过敏反应。风险不可控。”程愈的态度是医学式的绝对谨慎。

实验室里堆满了写满失败配方的记录本。气氛一度比那些失败的香调还要沉闷。程愈的耐心在耗尽,他怀疑自己做了一个极其愚蠢和冲动的决定。投进去的钱他不在乎,但他浪费了宝贵的时间和精力。

白荔却从未放弃。她沉浸在那些被允许的原料里,像个小女巫一样不停地尝试各种匪夷所思的组合:烘烤过的咖啡豆与冷榨的松针油;煮熟的米饭蒸气冷凝液与陈年的橡木苔浸泡液;甚至尝试用分子蒸馏技术提取煮红酒时蒸汽里的香气(不含酒精)……

有些想法荒谬得让程愈想直接把她扔出去,但出于一种诡异的、对“知识”的尊重,他忍住了。偶尔,她那些异想天开的组合里,会误打误撞地产生一两种让他觉得“不算难闻”或者“有点特别”的气味,但离“迷人”、“甜蜜”、“恋爱感”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奇特。是老板和员工,是医生和前病人,是研究者和技术顾问。白天,程愈在医院是冷静权威的程医生;晚上,他在实验室是那个被各种古怪气味包围、束手无策的过敏者。白荔对他敬畏又感激,有时被他刻板的科学方法气得跳脚,却又不得不佩服他的严谨和……嗯,他认真皱着眉头分析香调的样子,侧脸线条冷硬,却有一种别样的魅力。虽然他大部分时间都像个没有感情的嗅探机器。

转折发生在一个深夜。实验室里只有他们两人。程愈在处理一个特别棘手的车祸多发伤病例记录,眉头紧锁,精神疲惫。白荔则在角落的试验台前,对着最新一批失败的样品发呆。

她有些沮丧地趴在工作台上,脸埋在臂弯里,声音闷闷的:“程医生,你说,气味到底是什么呢?它看不见摸不着,却能一瞬间把人拉回最遥远的记忆,能让人安心,也能让人崩溃。它明明是物质,却直接作用于情绪和精神……这科学吗?”

程愈从病历中抬起头,揉了揉眉心。他本想用一番神经生物学、嗅觉受体和边缘系统的大道理来回答,但看着她难得流露出的脆弱和迷茫,那些术语卡在了喉咙里。

他想起自己过敏发作时的极致恐惧,也想起了……在她昏迷时,混乱中捕捉到的那一丝奇异安抚。那是科学无法解释的偏差。

“存在即合理。”他最终干巴巴地回答,“只是我们尚未找到完美的测量工具和理解方式。”

白荔抬起头,眼睛因为疲惫和困惑有些水汪汪的。她看着程愈,忽然问:“程医生,有没有一种气味,对你来说是……特别的?即使它可能不安全?”

程愈沉默了。

有的。

是记忆深处,很久很久以前,母亲身上那股淡淡的、温暖的甜香。不是任何一种明确的花香,更像是阳光、干净衣物和某种温和面霜的混合体。那是安全感和安宁的味道。但在母亲去世后,他就再也找不到那种味道了。随之而来的,是他过敏症状的爆发和加剧,仿佛失去了那份守护,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恶意和危险。

他没有回答她,只是站起身:“很晚了,今天就到这里。”

但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答案。白荔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几天后,程愈发现白荔的行为有些怪异。她不再疯狂地试配新的复合香调,而是常常对着电脑查资料,或者对着一些非香料类的、看似毫不相干的东西发呆,一坐就是很久。有时是一些老照片的电子版(她解释说在研究“年代感”),有时是一些抽象画的图片(研究“色彩的情绪”),甚至有一次她在听一首非常哀伤的大提琴曲,眼泪无声地流了满脸。

程愈没有打扰她。在他看来,这大概是创作(或者说瞎搞)前的某种酝酿,总比之前那种无头苍蝇似的乱试强点。

又过了一周,白荔小心翼翼地拿来一个棕色的小玻璃瓶,标签上只写着一个日期和编号,没有成分。“程医生,你试试这个。”

程愈警惕地看着她:“成分?”

“都在安全列表里。我保证。”白荔的眼神里有一种异样的光彩,混合着紧张和期待,“我……我尝试捕捉一种‘感觉’。”

程愈将信将疑,按照标准流程,蘸取了一点在闻香纸上,远远地、极其短暂地嗅了一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钻入他的鼻腔。

初闻是极其冷冽的,像是冬日结冰的湖面,带着矿物质的清冷,甚至有点金属的锋利感。这让他下意识地想皱眉排斥。但紧接着,一种极其微弱的、近乎幻觉的暖意渗透出来,不是阳光,更像是黑暗中握久了的一颗鹅卵石,带着体温的那种温润。然后,是一种非常非常淡的、类似旧纸张或羊绒衫的蓬松质感,最后,是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回甘般的微咸。

没有花。没有甜腻。没有任何他已知的过敏原特征。

但是……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种气味,冰冷与温暖交织,疏离与熟悉并存,像一道无解的谜题,却诡异地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个被牢牢封锁的角落。它不香,甚至算不上传统意义上的“好闻”,却让他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想要再次嗅闻、一探究竟的冲动。他的免疫系统安静得出奇。

“这是什么?”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干涩。

白荔仔细观察着他的反应,小声说:“我把它命名为……‘记忆的灰度’。”

程愈没说话,他又嗅了一次。这次时间稍长。那丝微咸的感觉更明显了点,带来一种奇异的……悲伤感,但又不是令人痛苦的悲伤,而是一种沉静的、被接纳的忧郁。

他放下闻香纸,久久沉默。实验室里只有空气净化器低沉的嗡鸣。

“安全性初步通过。”他终于开口,语气听不出波澜,“需要更多测试和稳定性验证。”

白荔的脸上瞬间绽放出巨大的、灿烂的笑容,比任何花朵都要耀眼。程愈移开了目光。

这款“记忆的灰度”成为了他们第一个突破性的成果。虽然离程愈最初设想的“甜蜜恋爱感”相差甚远,但它证明了在不使用任何传统花香的情况下,确实有可能创造出复杂、有层次、并能引发情感共鸣的气味。

程愈开始对白荔刮目相看。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差点让他殉职的女人,在气味的领域里,确实有着某种近乎巫术的天赋。

他们之间的关系悄然发生了变化。争吵变少了,讨论变多了。程愈依然严谨,但开始愿意倾听她那些听起来不着调的“感觉”和“意象”。白荔也不再那么怕他,偶尔甚至敢对他的“医学鼻子”提出质疑。

他依然全副武装地进出实验室,但面对白荔本人时,那种如临大敌的紧绷感渐渐消失了。他甚至开始习惯她身上那股独特的、复杂的基底香气,那不再是一个警报信号,而成了……一个熟悉的背景音。

有时加班太晚,他会开车送她回租住的公寓。车里密闭的空间,她的气息无可避免地萦绕着他。他会悄悄把车窗开一条细缝,但不再是因为恐惧,更像是一种……无措。一种对某种悄然滋生、超出他控制范围的事物的本能反应。

日子在无数次的失败和偶尔的惊喜中流过。程愈和白荔勉强凑出了几条产品线,主打“极简”、“安全”、“情绪疗愈”,名字都起得性冷淡风,比如“岩层”、“薄雾”、“晨谒”(其实就是早上第一次进实验室的味道)。销量马马虎虎,主要是些猎奇的、或者真有严重过敏问题的人购买。“愈研实验室”在小众圈子里慢慢有了点名气,被称为“那个给外星人或者机器人做香水的牌子”。

真正的转折点来临。一家国内颇有影响力的生活方式买手店看中了他们“无过敏原”的概念,邀请他们参加一个大型的新品发布会,并希望他们能推出一款最能代表品牌理念、同时也希望能更贴近主流市场审美的“标志性香氛”。

压力给到了程愈和白荔。

程愈的想法是保守的:从已有的几个配方中选一个最稳定的,加大营销力度。

白荔却异常坚持:“这是一个机会!我们应该做一款全新的、真正能打动人心的!证明即使没有花,香氛也可以是温暖的、美好的、甚至……甜蜜的!”

“甜蜜?”程愈挑眉,“用什么?甘蔗汁吗?还是合成麝香?后者也有致敏风险。”

“不是糖的甜!”白荔争辩,脸有些红,“是一种感觉!温暖的、安心的、让人忍不住微笑的感觉!就像……”她卡壳了,眼神飘过程愈的脸,又迅速低下头,“……就像冬天里的热牛奶,或者……嗯……”

程愈看着她泛红的耳廓,心里莫名地躁动了一下。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感觉不能当配方。我们需要具体的、安全的化学成分。”

“给我一点时间,程医生。”白荔抬起头,眼神灼灼,“我能感觉到,我快要找到了!”

接下来的日子,白荔再次进入了那种废寝忘食的魔怔状态。她几乎住在了实验室里,不停地试错。程愈发现她有时眼睛是红肿的,像是哭过。他皱了皱眉,以为是压力太大,本想出言提醒她注意效率,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只是默默地给她订了营养更均衡的外卖,晚上离开时,会顺手把实验室里最亮的几盏灯给她留下。

发布会的前三天,白荔终于拿出了她的最新作品。这次,她连闻香纸都没用,直接拿着那个密封的小瓶子,走到程愈面前。她的表情是一种极度疲惫后的亢奋,眼神亮得惊人。

“程医生,你闻。”

程愈看着她,接过瓶子。他照例做了安全防护——口罩,手套。然后,他滴了一滴在试香石上。

一股前所未有的气息弥漫开来。

初闻是干净的、略带粉感的鸢尾根和紫罗兰叶的合成替代物(她居然找到了安全替代方案),带来一丝柔软的肌肤触感。紧接着,核心调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蓬松的麦麸或是阳光晒过的棉絮般的温暖,包裹着一点点脆弱的、类似杏仁奶的微甜。最后,基调是沉稳的琥珀和雪松,但被处理得异常温柔。

这味道……很特别。很温暖。甚至,确实有那么一点……所谓的“安心感”和微弱的“甜”。

但是……

程愈的眉头缓缓皱起。在这温暖的核心深处,他捕捉到了一丝极其不和谐的、被精心掩饰却无法完全融化的……咸涩。

像是眼泪的味道。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白荔:“这里面有什么?为什么会有咸味?”

白荔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她嘴唇翕动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程愈的表情严肃起来,医学本能让他追问到底:“成分表给我。你加入了未经批准的东西?”他的声音冷了下去,“是海盐萃取?还是什么海洋微生物提取物?它们的致敏性根本不明确!”

“不是……”白荔的声音微微发抖,她看着程愈冰冷的、充满怀疑和审视的目光,那目光像一把手术刀,剖开了她连日来的所有努力、所有隐秘的情感投入。巨大的委屈和一种被误解的绝望瞬间淹没了她。

她往后退了一步,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在她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

“是……”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清晰,一字一句地,砸在程愈心上,“是提取自……想见你时的窒息感。”

程愈愣住了。手术刀仿佛停在了半空。

白荔的眼泪终于滚落,她却笑了,笑得苦涩又自嘲:“你不是一直问我,怎么捕捉‘感觉’吗?这就是我的方法。我把所有我能想到的、能代表那种温暖安心的材料都试遍了,杏仁奶、檀木、顿加豆……都不对!都不够!”

她的声音激动起来:“然后我发现,只有……只有当我想到你,想到你明明那么害怕,却还是买下这里,想到你皱着眉头分析那些你根本不喜欢的气味,想到你加班到深夜还记得给我留灯……只有那种时候,我心里涌出来的那种又暖又涨又酸又涩的感觉……那种怕配不上你的信任、怕让你失望、怕你突然觉得这一切毫无意义而离开的……窒息感!把它和那些温暖的香料混合在一起……味道才对!”

她指着那块试香石,眼泪流得更凶:“那点咸味……是眼泪,是我的眼泪!我提取了我自己的眼泪!这算不算安全成分?程医生,你告诉我,这会不会让你过敏?!”

实验室里一片死寂。只有白荔压抑的啜泣声和空气净化器的噪音。

程愈站在原地,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他戴着口罩,看不清表情,只有露出的那双眼睛,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和……混乱。

“想见你时的窒息感”……

眼泪提取物……

荒谬!不科学!不卫生!违反实验室安全条例!违反一切逻辑!

可是……

可是为什么,他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麻?为什么他那坚不可摧的、建立在免疫学基础上的世界,开始出现裂缝?为什么他看着眼前哭得浑身发抖的白荔,第一个冲动不是斥责她的不专业,而是……

发布会当天。程愈和白荔一起出席。两人之间的气氛冰冷而僵硬。自那天的冲突后,他们几乎没再说过话。白荔的眼睛还是肿的。

最终推出的,是程愈选定的保守方案——改良版的“薄雾”。反响平平。有记者敏锐地察觉到这两位创始人之间的低气压,犀利提问:“程医生,白小姐,据说二位最初是因为一次医疗意外结识。您作为重度过敏者,却投身香氛行业,是否意味着您已经找到了彻底攻克过敏的方法?这款新产品是否蕴含了某些……特别的情感因素?”

程愈接过话筒,他的表情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冷静,甚至更冷。他看了一眼身旁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裙子的白荔。

“医学上,彻底攻克过敏仍是难题。”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会场,清晰而冷漠,“‘愈研’的理念始终是‘安全’为先。我们的产品基于严谨的科学测试,旨在为特定人群提供无负担的嗅觉体验。至于情感……”

他停顿了一下,会场安静下来。

“情感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变量,无法分析,不可控,且……”他的目光扫过白荔苍白的侧脸,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往往是最大的过敏原。”

他的话像一颗冰雹,砸在每个人的心上。记者们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白荔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眶瞬间又红了。

程愈却不再看她,将话筒递还,示意发言结束。

发布会草草收场。

一个月后。程愈的办公桌上,放着一本新到的国际权威医学期刊。他翻到某一页,那里刊登了他一篇关于罕见过敏病例的论文报告。

论文的案例详情部分,贴着一张彩色照片。那并非典型的病患皮疹图,而是一张局部特写——男性脖颈与锁骨交界处的皮肤,上面布满了鲜艳的、密集的荨麻疹样红疹,形态典型,堪称教科书级别。

照片旁边,用冷静的学术语言标注着:【图例】病例A07,接触特定情感激发因子后引发的急性荨麻疹反应(俗称‘爱情过敏症’)局部表现。该因子经初步分析,可能包含类信息素情绪分泌物及特定情境记忆关联触发物,作用机制复杂,亟待进一步研究。当前建议治疗方案:避免接触已知触发源,或进行系统性脱敏治疗(长期暴露疗法,风险自担)。

程愈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期刊上那张照片。他的目光投向窗外,远处是城市模糊的天际线。

他的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短信界面,收件人是“荔”。输入框里,只有一行尚未发送的字:

“期刊收到。你的‘安全香囊’,什么时候来取?”

桌角的垃圾桶里,扔着一个被拆开的、手工制作的粗布小香囊,真空封装已被破坏,里面没有传统的香料粉末,只有一朵被完美压制、色彩依旧鲜艳的……白色雏菊干花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