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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趣网 > 都市言情 > 我在新疆烧国礼 > 第98章 沃土的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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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什的夏天,总是一夜雨后就猛地扑过来。清晨,我推开“古丽之家”那扇被岁月啃噬得斑斑驳驳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湿土和老杨树嫩叶的清冽气息直往鼻子里钻,把昨夜炉火的那点闷气一扫而光。阳光已经有点烫人了,穿过密匝匝的叶子,在刚扫过的院坝上洒了一地碎金子。阿以旺里,买买提大叔常坐的那张矮榻空着,上面却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个用厚油布包得严严实实、拿麻绳捆了好几道的包裹——那是大叔留下的命根子,他的纹样密码本。

阿娜尔古丽起得比我还早,或者说,我怀疑她昨晚就没怎么合眼。纪录片剧组撤了,从北京、从新西兰带回来的那些热闹和思绪,也像这晨雾一样,慢慢沉静下来,渗进了小院的泥土里。但这静,不是死寂,底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拱动,在酝酿。她站在阿以旺门口,背对着我,身影在逆光里显得有些单薄,目光却像钉在了那个油布包上。那眼神我懂,有敬畏,有面对一座大山的沉重,但更多的,是一种下了决心的亮光。我知道,时候到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光靠着一股热乎气和脑子里的零碎记忆去守了,得用点笨功夫,用点新法子,把大叔带走的那大半本“天书”,尽可能多地挖出来,留下来。

我端了两碗刚滚开的奶茶过去,碗壁烫得指尖发红。递给她一碗,自己靠着门框,小心地吹着气。“想动它了?”我问,嗓子还有点哑。

她接过碗,手心拢着碗壁取暖,嗯了一声,眼睛没离那个包。“以前总觉得,有些东西,心里明白就行,说出来就变味了。可现在……”她顿了顿,像是在找合适的词,“帕米尔那边等着更明白的章法,咱们自己,也得有个能传下去、能摊开来说的‘凭据’了。不能总指望你我的记性,碰运气了。”

我点点头,没说话,只是喝着滚烫的奶茶。是啊,是该变变了。以前的“古丽之家”,是求存,是守着火种别灭,带着点手艺人“传内不传外”的旧习气。可现在不一样了,帕米尔的眼睛望着,学院里的人也开始打量,我们肩上不知不觉多了点说不清的分量。要想把这摊子撑大了,走远了,就不能再只靠“悟性”和“感觉”,得有点实打实的、能拿出手的东西。把这本密码本破译出来,就是第一步,也是最难的一步。这不光是理清那些花纹咋画,更是要把买买提大叔,还有他爹、他爷爷那辈人心里头的东西,给掏出来。

吃过早饭,我们像请神位一样,把那个油布包请到了屋里那张被工具和陶泥磨得油光水亮的大工作台上。解开麻绳,掀开已经有点发硬的油布,一股旧纸、墨锭和淡淡霉味混在一起的老旧气味散开来。里面是几本册子,纸是那种粗糙发黄的手工土纸,边角都卷着毛边,封面没字,只用简单的线条勾了个陶罐的轮廓。

阿娜尔古丽戴上白棉布手套,动作轻得像是怕惊醒里面的魂儿。她翻开第一本。里面不是规规矩矩的画,倒像是随手记下的天书。用烧黑的树枝、秃了毛的笔,甚至可能是尖石头划出来的,密密麻麻,各种纹样挤在一起。螺旋纹、菱形纹、水波纹、云雷纹……有的工整,有的狂放。每页旁边,都用古老的维吾尔文写着小字,笔迹从歪歪扭扭到苍劲有力,墨色深深浅浅,一看就不是一时半会儿写成的。

“你看这儿,”她指着一组缠缠绕绕、像老藤似的纹样,旁边的字墨色很重,“这个词,大叔好像说过,叫‘亚曼塔尔’,是‘生命藤蔓’的意思,用在婚嫁、生孩子这种喜庆事儿的器物上,盼着家族兴旺。”

我凑过去看。这些花纹,以前在我眼里就是好看,是装饰。现在经她一说,好像突然活了,有了念想,成了一个个有故事的符号。“那这个呢?”我翻到另一页,指着一个由无数小点卷成的漩涡。

她皱着眉头,仔细辨认着那些比蚂蚁还小的注释,不太确定地念出一个词,然后努力回想:“这个词……好像跟‘雨水’、‘丰收’有点关系。大叔是不是说过,这是模仿雨点子砸在土上溅开的样子,求老天爷风调雨顺的?”

这解读的活儿,刚开头就撞上了南墙——语言的隔阂。好多词儿太古老,是这方圆几十里才懂的“行话”,现在的字典都查不着。有的注释简单得像谜语,一个花纹旁边就写“西山阳坡的土”,另一个写“火候像羊油将化未化时”。

“这样不成,”阿娜尔古丽直起腰,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咱们得找个‘翻译’。”她想到了古城里那些年纪比老城墙还大、一辈子没离开过泥土和传统的老人们。

下午,小院请来了几位“活字典”。须发皆白、以前修过古书的伊明大爷,被孙子搀着来了;满肚子老故事、说话沙哑的帕夏老奶奶,揣着一包自家晒的杏干也来了。阿以旺里,茶炊咕嘟着,一场特别的“破译会”开始了。

阿娜尔古丽把扫描放大打印的花纹图铺在矮桌上,请老人们认。过程慢得急人,还常摸不着头脑。伊明大爷戴着老花镜,脸都快贴到纸上了,手指抖抖索索地顺着纹路描,半天才迟疑地说:“这个……这个钩子,像是我爷爷那辈人说的‘鹰爪子’,是说有劲、能护佑,刻在男人用的家伙上……”

帕夏老奶奶更信老辈人传下来的歌谣和故事,她瞅着一个像麦穗的纹样,喃喃道:“这个啊,好像听我奶奶唱过古歌,说是‘大地的眼睫毛’,指的就是粮食,是活路……”

有时候,为同一个花纹或词句,两位老人能说出不一样的讲究,就得靠阿娜尔古丽和我,连蒙带猜,结合花纹的样子、可能用在什么地方,再加上大叔生前偶尔漏过的一言半语,来回掂量,才能定个大概。这感觉,就像在一条浑浊的时间河里捞石头,想拼出原来的河床是啥样。每破开一个小口子,都像在黑屋子里划亮一根火柴,虽然光亮小,但总算能看清点东西了。

工作台上总是铺得满满当当,一边是摊开的密码本复印件和快被翻烂的词典,一边是记得密密麻麻的本子,旁边还堆着五颜六色的便签。进展慢得像蜗牛,憋屈的时候真不少。可每当真的弄明白一个词,或者把老人嘴里的一段话和本子上的某个花纹严丝合缝地对上时,那种透亮的感觉,能让人高兴半天,啥累都忘了。

过了几天,我发现阿娜尔古丽不像前几天那样埋头猛干了。她拿着几张描了花纹的薄纸,对着窗户亮光仔细看,手指头还在空中虚虚地画着。

“琢磨出啥了?”我递过去一碗水。

她没直接回答,而是把几张画了不同螺旋纹的纸并排铺开。“陆航,你看,”她声音里带着点压不住的兴奋,“咱们之前老是一个个地看这些花纹。你把它们放一块儿,比对比对它们往哪边转、是密是疏、从哪里起笔……好像能感觉到一种劲儿,一种喘气的节奏。大叔总说的‘手感’,是不是不光是手上的轻重,也包括品出这种‘图形的呼吸’?”

我顺着她的话仔细看去,奇了,那些死板的图案好像真动起来了,有的慢悠悠像河里的漩涡,有的急吼吼像风卷起的沙子,有的从心里往外扩,有的从外头往里收。我猛地明白了:“所以这密码本里藏的,不光是‘样子’,更是‘气势’?”

“对!”阿娜尔古丽眼睛亮得灼人,“咱们不光要记下‘是啥’,更得琢磨背后的‘为啥’和‘咋样’。这才是真正的‘密码’!”

打这儿以后,我俩的劲儿使的方向悄悄变了。从光顾着“认字”,变成了开始摸索这些花纹的章法、美的道理,甚至里头藏着的老理儿。我们试着归拢,不光按长相分,也按它们可能表达的意思(比如高兴、庄重、祈求)、用在啥场合(比如过日子、办喜事、祭祖宗)来归置。阿娜尔古丽甚至拿了本素描本,开始照着画,不是为了一模一样,是想用笔尖去体会那线条的起伏、转折、力道,好像能跟当年画下它们的人,隔空搭上句话。

夜深了,阿以旺的灯还亮着。窗外夏虫唧唧,屋里是笔尖划纸的沙沙声,还有我俩偶尔的低语。那些睡了好多年的花纹,在我俩这么小心翼翼地、一遍遍叫门之后,好像慢慢醒了,开始断断续续地,讲那些藏了百十年的老话。

沃土的密码,正被我们一页一页,轻轻地、郑重地掀开一角。这活儿,不光是抢救一点快没了的老东西,更是往我们自己的根子底下挖,看看这手艺,这地方,到底是咋长成这样的。我心里明白,只有把这本老密码破开,买买提大叔的手艺,才能真的在这片沃土里,扎下能穿过老长老长时间、风雨都冲不垮的深根。

(第九十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