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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趣网 > 都市言情 > 我在新疆烧国礼 > 第100章 新绿的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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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尔肯是跟着一场突如其来的夏日阵雨,闯进“古丽之家”小院的。

那天午后,天色说变就变,刚才还明晃晃的日头,转眼就被翻滚的乌云吞了个干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院子的石板上,溅起一片白茫茫的水汽。我和阿娜尔古丽正手忙脚乱地把晾在外面的陶坯往阿以旺里搬,就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开门,一个浑身湿透的小伙子站在门口,头发紧贴在额头上,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淌。他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包,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皱巴巴的报纸,报纸上依稀能看到一篇关于“古丽之家”的报道,已经被雨水晕染得字迹模糊。

“请……请问,这里是‘古丽之家’吗?”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带着怯生生的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我……我叫艾尔肯,从伊犁来的。我……我想学做陶器。”

我和阿娜尔古丽都愣了一下。自从纪录片播出和那篇报道后,慕名而来的人不少,但大多是参观、采访或者洽谈合作。像这样直接找上门来,开口就要“学艺”的年轻人,艾尔肯是第一个。而且,伊犁离喀什,可不近。

阿娜尔古丽赶紧把他让进阿以旺,递过去一条干毛巾。我倒了碗热茶给他驱寒。艾尔肯大概二十出头的年纪,皮肤黝黑,手指关节粗大,一看就是常干农活或者重活的样子,但眼神却很干净,带着一种涉世未深的腼腆和固执。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阿娜尔古丽温和地问。

艾尔肯捧着热茶,暖和过来一些,话也顺了:“我在县城的废品回收站帮忙,看到这张旧报纸,上面有你们的照片和故事。我……我从小就喜欢摸泥巴,喜欢看老人们做东西。我们伊犁也有做土陶的,但……但好像都快没人做了。我看着报纸上你们做的那些罐子,还有那个买买提大叔的故事,心里就……就特别想来。”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我攒了很久的路费。”

他的话很简单,没什么大道理,却像那场雨一样,直接而有力地敲在我们心上。那是一种最原始、最朴素的向往,是对泥土和手艺的本能亲近。这和之前那些带着各种目的而来的访客完全不同。

阿娜尔古丽看着我,眼神复杂。收徒?这是个我们从未正式考虑过的问题。买买提大叔的手艺,向来是心手相传,带着某种家族式的封闭性。虽然我们一直在做传承的事,帕米尔传习点更像是一种社区帮扶和模式探索。真正收一个外来的、毫无基础的年轻人做学徒,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要投入巨大的时间和精力,意味着要承担起“师者”的责任,更意味着要打破某种固有的边界。

雨渐渐小了,屋檐还在滴滴答答。阿以旺里很安静,只有艾尔肯略显紧张的呼吸声和炉子里炭火轻微的噼啪声。

“学这个,很苦,也很慢。”阿娜尔古丽看着艾尔肯,语气平静却认真,“可能很长时间都做不出一件像样的东西,也可能根本学不出来。而且,我们这里,没有现成的学校课程,也没有固定的工资。”

艾尔肯用力点点头,眼神没有丝毫动摇:“我不怕苦。我在回收站干活,比这累。我就想……就想学个正经手艺,不想一辈子只会拆废铁。”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阿以旺里陈列的那些陶器,落在工作台角落那堆湿润的陶土上,那眼神,像饿久了的人看到粮食。

我心里叹了口气。这眼神,太熟悉了。当年我流落到喀什,第一次看到买买提大叔做陶器时,大概也是这个样子。那是一种在迷茫中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的渴望。只是,我最终选择了运营和守护,而艾尔肯,他想直接触碰泥土的灵魂。

“让他试试吧。”我轻声对阿娜尔古丽说,“一个星期。看他是不是这块料,也看我们……有没有当老师的天分。”

阿娜尔古丽沉默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对艾尔肯说:“你先住下。明天开始,你先从最基础的做起。一个星期后,我们再谈。”

艾尔肯的脸上瞬间绽放出光彩,忙不迭地鞠躬道谢,差点打翻了手里的茶碗。

就这样,艾尔肯在小院角落那间堆放杂物的偏房住了下来。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他就起来了,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水缸挑得满满的。阿娜尔古丽也没多说什么,直接把他带到工作台前,指着一堆准备好的陶土。

“今天,就做一件事,”阿娜尔古丽说,“揉泥。把它揉透,揉到你觉得它听话了为止。”

这是最枯燥,也是最见功夫的第一步。艾尔肯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就干。他力气大,但一开始不得法,泥巴不是水多了瘫软不成形,就是水少了干裂掉渣。他急得满头大汗,胳膊酸疼,却咬着牙不停手。阿娜尔古丽偶尔过来看看,不直接上手教,只是点一句:“手腕放松,用腰劲。”“感觉泥的呼吸,别跟它较劲。”

我在一旁看着,心里捏把汗。这小伙子有股狠劲,但手艺这东西,光有狠劲不够,还得有悟性,有那份与材料沟通的“灵气”。

头两天,艾尔肯几乎和那堆泥巴“杠”上了,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揉泥。手上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结成茧。他不叫苦,只是眼神里偶尔会闪过一丝迷茫和挫败。阿娜尔古丽也不急,由着他自己去体会。直到第三天下午,艾尔肯突然兴奋地喊我们过去:“阿娜尔古丽姐!陆航哥!你们摸!这泥……好像不一样了!滑了,有弹性了!”

阿娜尔古丽伸手一摸,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嗯,有点样子了。明天,学拉坯。”

拉坯更是难关。转盘飞旋,陶土在离心力作用下像个不听话的孩子。艾尔肯的手要么太重,把泥坯压塌,要么太轻,根本拢不住形。泥水溅得他满身满脸,做出的东西歪歪扭扭,像喝醉了酒。他憋着一股气,一遍遍失败,一遍遍重来。阿娜尔古丽这次教得细了些,怎么定中心,怎么开孔,怎么提拉,怎么收口。她示范的时候,手指轻柔得像在抚摸流水,泥巴在她手里温顺得像只羔羊。艾尔肯看得眼睛发直,自己上手,却又是另一番惨不忍睹的景象。

我看得出阿娜尔古丽的耐心在经受考验。她是个追求完美的人,对艺术有着近乎偏执的坚持。看着艾尔肯那些“惨不忍睹”的半成品,她有时会皱紧眉头,背过身去深吸几口气,才能继续用平静的语气指出问题。我知道,这对她来说,也是一种全新的修行——学习如何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拆解成可以模仿的步骤;学习如何面对“不完美”甚至“拙劣”,并引导其走向“进步”。

艾尔肯的倔强和专注,却也慢慢打动了我们。他话不多,但眼神始终跟着阿娜尔古丽的手转,耳朵竖着听每一个指令。晚上,我们休息了,他还常常就着院子里那盏昏暗的灯,自己练习,或者对着阿娜尔古丽做的样品发呆,用手指在空中比划。

转折发生在一个傍晚。艾尔肯又一次拉坯失败,泥坯在即将成型时突然垮掉,瘫成一团。他愣愣地看着转盘上那摊泥,肩膀垮了下来,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沮丧和自我怀疑。他默默地清理干净转盘,洗了手,没有像往常一样继续练习,而是独自走到院子的角落,蹲在那里,望着墙角一丛野草发呆。

阿娜尔古丽看到了这一幕。她没有立刻过去,而是等了一会儿,才端着一碗水走过去,递给他。

“想放弃了?”她问,声音很平静。

艾尔肯低着头,不吭声,过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说:“我是不是太笨了……根本就不是这块料。”

阿娜尔古丽在他旁边蹲下来,也看着那丛野草,慢慢地说:“买买提大叔以前常说,泥巴不说话,但它有脾气。你急,它比你更倔;你静下来,它才肯跟你交心。我刚开始学的时候,拉坏的泥坯,堆得比墙还高。”她顿了顿,指着工作台上那件她最近在做的、造型极其复杂精美的“时间的肌理”半成品,“你看那个,现在看着还行吧?可它背后,不知道有多少个像你这样垮掉的泥坯。手艺这东西,没有捷径,就是靠手一遍遍去磨,靠心一点点去悟。垮了,不怕,怕的是垮了就不敢再上手了。”

艾尔肯抬起头,看着阿娜尔古丽,又看了看那件精美的半成品,眼神里的灰暗渐渐褪去,重新燃起一点光。

“去吧,”阿娜尔古丽拍拍他的肩膀,“再和一摊泥。这次,别想着非要拉成个什么东西,就当是跟泥巴说说话。”

艾尔肯重重地点点头,起身又走向了工作台。那天晚上,他屋里的灯亮到很晚。

从那天起,艾尔肯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他不再那么焦躁,动作也沉稳了许多。虽然作品依旧稚嫩,但那种与泥土对抗的蛮力少了,多了一丝尝试去理解和引导的耐心。一个星期很快到了,艾尔肯最终也没能拉出一件完美的坯体。但他拿出了一摞厚厚的、画满了拉坯步骤分解图和心得体会的草稿纸,那是他每晚自己琢磨的记录。

“阿娜尔古丽姐,陆航哥,”他站在我们面前,眼神清澈而坚定,“我知道我差得远。但我想留下,继续学。工钱我不要,有口饭吃,有个地方住就行。我能干活,什么活都行!”

我和阿娜尔古丽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一个星期,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学徒的技艺进展(虽然缓慢),更是一种可贵的品质——坚韧、专注、以及对这门手艺发自内心的热爱与敬畏。

“留下吧。”阿娜尔古丽说,语气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也带着一份新的责任。

艾尔肯的脸上,瞬间绽放出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

小院里,多了一个忙碌而沉默的年轻身影。他像一株刚刚破土的新绿,带着勃勃的生机,也带着未知的风雨,扎根于这片古老的沃土。我们知道,真正的考验,对他,对我们,都才刚刚开始。但这抹新绿的出现,让“古丽之家”的传承,有了一种更具体、更充满希望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