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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趣网 > 都市言情 > 我在新疆烧国礼 > 第110章 远方的沃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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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依拉大婶那个带着急切与期盼的电话,像一粒被秋风裹挟的种子,越过喀什古城温暖的围墙,落在了“古丽之家”这片已略显拥挤却依旧肥沃的土壤上。艾德莱斯绸——那流光溢彩、蕴含着维吾尔族女性千百年来智慧与审美的织造技艺,其传承困境的沉重,远超我们最初的想象。它不像陶艺,泥土与火焰相对直观;它的精妙深藏在丝线的经纬交织、繁复的扎染工艺和代代相传的配色秘方中,是另一种深邃而柔韧的文化密码。

周婉和那位人类学专业的志愿者小杨,带着相机、录音笔和满腔热情,第二次踏入了那个被白杨树环绕的静谧村庄。这次,她们的任务明确而艰巨:为这片濒临沉寂的“远方的沃土”,进行第一次系统的“土壤勘测”与“种子唤醒”。

工作起初并不顺利。村庄的白天,壮劳力大多外出务工,留守的老人们对于“档案记录”、“纹样谱系”这些陌生词汇充满疑虑和距离感。莎依拉大婶虽然极力斡旋,但当她拿出那本泛黄的、用维吾尔文密密麻麻记录着古老纹样名称和织造要点的手抄本时,几位围坐在一起抽着莫合烟的老匠人,眼神里流露出的是近乎本能的警惕。那是他们视若珍宝、甚至带有某种家族传承神秘色彩的“饭碗”,岂能轻易示于外人,尤其是拿着奇怪机器的年轻人?

小杨试图用学术化的语言解释记录的文化价值,效果甚微。周婉意识到,必须换一种方式,一种更贴近生活、更能唤起情感共鸣的方式。她收起录音笔,不再急着提问,而是挽起袖子,帮莎依拉大婶收拾院子,生火煮茶,耐心地听老人们用带着浓重口音的乡谈,聊今年的收成,聊儿孙的琐事,聊记忆中年轻时织布赛歌的热闹场景。她拿出手机,不是录音,而是翻出“古丽之家”线上社群里,各地网友对传统手工艺的赞美和渴望了解的留言,用最直白的话语翻译给老人们听:“您看,城里好多年轻人,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绸子,他们想知道这上面的花为什么这么活,颜色为什么这么艳。”

真诚的倾听与沟通,慢慢融化了坚冰。当一位名叫阿依夏姆的古稀老人,看到周婉手机里一张帕米尔传习点年轻学徒捧着新烧陶器、脸上洋溢着自豪笑容的照片时,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光闪动了一下。她喃喃道:“我们的娃娃……以前也爱围着织机转的……”

转机出现在周婉带来的一个小小创意。她请小杨用高精度扫描仪,将莎依拉大婶手抄本里的几个核心纹样扫描打印出来,制成了一套清晰美观的“艾德莱斯纹样卡片”,每一张卡片下方,都留出了空白处。然后,她组织了一场小小的茶话会,请老人们一边喝着醇厚的砖茶,吃着香甜的馕,一边看着这些熟悉的图案。

“阿帕(大妈\/奶奶)们,”周婉拿起一张绘有“努尔古丽”(光之花)纹样的卡片,语气轻柔而充满敬意,“这花,在我们外人看来,就是好看。可你们肯定知道,它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是不是像太阳照在雪莲花上的样子?以前,是不是新娘子的嫁衣上一定要织这个花样?寓意着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老人们记忆的闸门。阿依夏姆老人率先开口,用苍老而清晰的声音,讲述起“努尔古丽”的传说,说它象征着新娘如阳光般照亮新的家庭,带来温暖和希望。另一位老人补充道,织这个花时,针脚要密,线要匀,心要静,就像对待婚姻一样认真。你一言我一语,那些冰冷的图案瞬间被赋予了温度、故事和生命。周婉和小杨赶紧在卡片空白处,用维汉双语认真记录下这些珍贵的口述。

这场成功的“纹样故事会”极大地鼓舞了士气。莎依拉大婶主动抱出了自己珍藏多年的、她母亲和祖母织造的艾德莱斯绸样本,一匹匹展开,阳光下,那些瑰丽的色彩和复杂的纹理,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辉煌。小杨负责专业拍摄和测量,记录每一道工序的细节;周婉则专注于访谈,引导老人们回忆特定纹样的使用场合、禁忌以及色彩搭配的讲究。她们发现,许多配色和图案组合,并非随意为之,而是与当地的自然环境、宗教信仰和人生礼仪紧密相关,比如某种蓝色代表天空和永恒,某种红色象征生命和喜悦。

与此同时,在喀什小院,阿娜尔古丽的工作室也变成了一个临时的“艾德莱斯绸研究中心”。周婉定期传回的高清图片和访谈记录,铺满了她的工作台。她不再仅仅从陶艺家的视角去看待这些纹样,而是试图理解其作为纺织语言的内在逻辑和美学法则。她被那种强烈的色彩张力和几何化的韵律感深深吸引,开始尝试用陶土和釉色来“翻译”这种美感。她取来一小块素坯,用刻刀模仿艾德莱斯绸上那种细密、有序的平行线条,烧制后施以对比强烈的钴蓝和赭石色釉,探索在立体器型上呈现平面图案的视觉效果。她还尝试将纹样中最具代表性的元素进行提炼、简化,设计了几款极具现代感的图案,计划用于制作一系列限量版的陶器饰品,作为未来市场测试的样品。

然而,挑战也随之浮现。当周婉将初步整理出的纹样资料和部分创新设计草图带回村庄,与老人们分享时,遇到了新的阻力。对于纹样的系统整理,大部分老人表示理解和支持,认为“记下来也好,免得忘了”。但对于阿娜尔古丽那些“变了形”的创新设计,反应则冷淡得多。阿依夏姆老人拿着那张将“努尔古丽”简化成抽象线条的草图,皱紧了眉头,直言不讳地说:“这不成,花不是这样子的,魂没了。” 另一位老匠人则对将艾德莱斯图案用在“小玩意儿”(饰品)上表示怀疑:“这么贵重的手艺,怎么能做那些轻飘飘的东西?”

周婉意识到,创新不能一蹴而就,必须尊重传统的情感根基。她调整策略,不再急于推广创新设计,而是将工作重点放在帮助村里恢复自信和激发内部活力上。她和小杨协助莎依拉大婶,将初步整理出的纹样卡片和故事,用彩色打印机打印、装订成一本简易的《我们的艾德莱斯绸》图册,虽然简陋,却是村庄第一份属于自己的、看得见摸得着的文化档案。她们还策划了一次小型的“艾德莱斯绸记忆展”,就在莎依拉家的院子里举行,挂起老绸缎,摆出纹样卡片,邀请全村老少来看。许多年轻人也是第一次如此系统地了解自家手艺背后的深厚文化,眼中流露出新奇与震撼。

最让人惊喜的,是村里几个原本对织布毫无兴趣的半大孩子,被那些鲜艳的色彩和神奇的故事吸引,围在展出的绸缎前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莎依拉大婶趁机拿起梭子,坐在闲置已久的织机前,演示了最简单的平纹织法,梭子在她手中灵巧地穿梭,立刻抓住了孩子们的眼球。

“看,也许希望就在这里。”周婉在每晚与我们的视频通话中,疲惫却难掩兴奋地说,“不能只盯着现有的匠人,得让下一代先觉得这东西‘好玩’,‘有意思’。”

与此同时,阿娜尔古丽根据周婉反馈的村民意见,也调整了她的设计方向。她不再追求颠覆性的变形,而是尝试更温和的“融合”,比如将艾德莱斯绸的经典配色方案应用于陶器釉色,或者将一些边框、辅助纹样巧妙地点缀在器物的局部,既保留传统神韵,又增添现代趣味。她还烧制了一批素白的小陶片,托周婉带给村里的孩子们,鼓励他们用彩笔在上面画自己理解的“艾德莱斯花纹”,试图用最原始的方式,连接起孩子天真的想象力与古老的图案基因。

当周婉和小杨结束为期十天的驻村工作,返回喀什时,带回的不仅是几大本厚厚的笔记和数百张照片,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混杂着困难与希望的初步评估报告。村庄的“沃土”依旧贫瘠极结,但至少,第一场“春雨”已经落下,几颗沉睡的种子似乎已被浸润,露出了些许萌芽的迹象。而“古丽之家”这片土壤,也因这次对远方的关注和尝试,自身的根系仿佛也向着更深处、更广阔处,悄然伸展了一寸。

我们知道,真正的耕耘,才刚刚开始。让艾德莱斯绸这朵濒临凋谢的繁花重新绽放,需要的不仅仅是记录与鼓励,更是可持续的生机。而下一个更严峻的课题——如何为这古老的美寻找当代的“价值”出口,已如远方的地平线般,清晰地横亘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