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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趣网 > 都市言情 > 我在新疆烧国礼 > 第126章 破碎的辉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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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览开幕前的最后一夜,北京城灯火通明,车流如织,汇成一条条光的河流。然而,在美术馆那间挑高巨大、此刻却异常空旷的展厅里,时间仿佛凝滞了。布展工人早已散去,只剩下几盏为最后调试而点亮的射灯,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孤寂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新刷涂料、干燥木料和一丝清冷的气息。

“古丽之家”的展区,静默在展厅一隅。经过紧急调整后的布局,产生了一种奇特的磁场。阿娜尔古丽那组沉静磅礴的《大地的记忆》居于中央,如同定海神针;阿孜古丽那组充满野性张力的《丝路交响》陶板浮雕在其一侧,仿佛奔涌的地火;帕米尔传习点那些带着高原阳光和风霜痕迹的器物在另一侧,展示着生命的韧性。而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艾尔肯那片特殊的展区——尤其是那个经过重新设计的独立展台。

深黑色的绒布衬底上,没有完整的器物。只有七八片精心挑选出的、最大的玉壶春瓶碎片,被极其考究地安置在展台中心偏左的位置。它们并未试图拼凑回原形,而是保持着破碎时的状态,疏密有致地散落着,如同宇宙中某个突然凝固的爆炸瞬间。一束经过精确计算的、强度极高的侧光从右上方打下来,不仅照亮了碎片断面那细腻的胎骨和流转的冰裂纹釉色,更在左侧的展墙上投下了清晰、锐利、被剧烈拉长的阴影。那些阴影交织、叠加,构成了一幅充满悲剧美感又极具力量感的抽象画面,仿佛破碎的灵魂在墙面上舞蹈。展台右侧大片留白,仅在右下角,以极小的字体,镌刻着艾尔肯那句简短而沉重的标签:“彼时,完美;此刻,真实。”

整个装置,简洁、冷峻,却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默的力量。它不再是一件瓷器,而是一个事件,一个宣言,一个叩问。

艾尔肯独自站在这个展台前,已经站了许久。开幕式定于明日上午十点,此时展厅里只剩下他和负责最后安全检查的保安。巨大的空间里,他的身影显得异常孤独。他没有看其他任何作品,目光只牢牢地锁在那些碎片和它们投下的阴影上。脸上的血色尚未完全恢复,紧抿的嘴唇线条僵硬。白日的慌乱、痛苦、挣扎,此刻在寂静中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凝重。他仿佛能听到那一刻清脆的碎裂声,在空旷的展厅里反复回响。完美被打破了,以一种最残酷、最公开的方式。明天,无数陌生的目光将聚焦于此,审视这片废墟,解读他的失败。这种被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感觉,比破碎本身更令人窒息。他垂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地再次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却坚定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停下。他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只有阿娜尔古丽的脚步,能在这光滑的地面上走出这种既轻缓又充满存在感的声音。

阿娜尔古丽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他身旁,同他一起凝视着那片“破碎的辉光”。她的目光平静而深邃,仿佛能穿透那些冰冷的瓷片,看到其背后所有的汗水、期待、以及在最后一刻戛然而止的梦想。

“害怕吗?”她轻声问,声音在空旷的展厅里产生微弱的回音。

艾尔肯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喉结滚动,却没有发出声音。沉默,即是答案。

“我也怕。”阿娜尔古丽忽然说了一句出乎意料的话。艾尔肯终于微微侧头,看向她。炉火般温暖的眼眸在冷光下,闪烁着坦诚的光芒。

“每次开窑,我都怕。怕火候不够,怕釉色不对,怕辛辛苦苦几个月,出来的是一堆废品。买买提大叔在的时候,我也怕,怕学不会,怕对不起他的手艺。”她顿了顿,目光重新投向碎片,“但现在,我更怕的,是有一天,我再也感觉不到这种‘怕’了。怕变得麻木,怕把手艺只当成换钱的活计,怕忘了第一次摸到泥巴时,心里那种又欢喜又敬畏的战栗。”

她向前一步,更靠近展台,伸出一根手指,虚悬在那些碎片之上,并未触碰:“完美,就像这瓷器,太脆弱了。一场意外,就能打得粉碎。但‘真实’不是。真实是这些碎片,是破碎时的声音,是心里的疼,是现在站在这里的感觉。真实打不碎,因为它就是生活本身,是手艺的一部分,甚至可能是……更重的那部分。”

她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艾尔肯:“明天,来的人,会看到古丽的活泛,看到我的沉稳,看到帕米尔的希望。但他们最会被打动的,可能就是你面前的这片‘破碎’。因为完美让人赞叹,但破碎,让人思考。思考手艺是什么,传承是什么,我们这些和泥土打交道的人,到底在坚持什么。”

阿娜尔古丽的话,像一股温润却有力的溪流,缓缓注入艾尔肯几近干涸的心田。他紧绷的脊背,似乎稍微松弛了一线。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那些碎片。这一次,他看到的,不再仅仅是失败的耻辱,还有失败所承载的重量——那是对极致追求的重量,是面对无常命运的重量,也是一个手艺人必须直面的、关于存在本质的重量。

“记住这种感觉,”阿娜尔古丽的声音低沉而坚定,“记住此刻的‘怕’和‘疼’。然后,明天,抬起头,看着那些来看展览的人。不用说什么。你的作品,碎的,和没碎的,已经替你说了一切。它们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古丽之家’,一个真实的艾尔肯。”

说完,她轻轻拍了拍艾尔肯的手臂,转身离开了。脚步声再次响起,渐行渐远,留下艾尔肯和那片沉默的碎片,以及满室清冷的光。

那一夜,艾尔肯在展厅里站到很晚。保安来催了数次,他才最终离开。回到酒店房间,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直到窗外天际泛起鱼肚白。恐惧并未消失,但一种更强大的、从绝望深渊中生长出来的平静,慢慢笼罩了他。他想起了在喀什小院,无数次面对窑内失败作品时的心情;想起了买提大叔面对烧裂的陶器时,那声轻轻的叹息和随即拿起工具重新开始的身影。破碎,或许不是终点,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开始。

第二天上午九点五十分,美术馆门口已是人头攒动。媒体、评论家、收藏家、手工艺爱好者、好奇的市民……各色人等持邀请函陆续入场。展厅里很快便充满了低沉的交谈声、脚步声以及偶尔响起的闪光灯声音。

“古丽之家”的展区,果然迅速成为了焦点。观众们在那组“破碎的辉光”装置前停留的时间最长。人们先是惊讶,继而困惑,交头接耳,随后在阅读了那行小字标签,并结合展览主题“手艺的韧性”后,陷入了沉思。有人摇头惋惜,有人面露敬佩,有人拿出手机仔细拍摄那些碎片和阴影的细节,有人则在展签前驻足良久。

艾尔肯、阿娜尔古丽、周婉和阿孜古丽穿着为开幕式准备的、带有民族元素的正式服装,站在展区附近,接受着各方目光的洗礼和偶尔的提问。阿孜古丽起初有些紧张,但很快被观众对她作品表现出的热情所感染,渐渐活泼起来。周婉从容应对着媒体的采访,言辞得体,逻辑清晰。阿娜尔古丽则像往常一样沉静,与几位资深评论家从容交流,语气平和却自有一股力量。

而艾尔肯,始终站在稍靠后的位置,沉默着。有观众认出了他(展签上有创作者名字),试图与他交流,他也只是简短地点头或摇头,目光大多数时间,依然落在那片破碎的展台上。然而,细心如阿娜尔古丽者,能发现他眼神的变化。那不再是逃避和痛苦,而是一种深沉的接纳与平静的审视。他正在学习,与自己的“不完美”共存,并从中汲取力量。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在碎片前站立了足足十分钟,然后缓缓走到艾尔肯面前,微微颔首,用带着口音的中文说:“年轻人,谢谢你。这堆碎片,比展厅里任何一件完美的作品,都更告诉我,手艺是什么。”

艾尔肯看着老人真诚的眼睛,胸口一热,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深深地、郑重地,向老人鞠了一躬。

那一刻,他仿佛听到,那夜破碎的尖锐声响,在无数理解和沉思的目光中,渐渐消散,转化成一种低沉而恢弘的……和鸣。破碎的辉光,终究也成了光,一种更复杂、更深刻、更能照见人心的光。

开幕式结束后,人群渐散。艾尔肯最后一个离开展区。他回头望去,夕阳的金辉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正好洒在那些碎片上,给冰冷的瓷片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近乎圣洁的金边,而那些阴影,也因此变得更加绵长、更加深邃。

破碎,与完美,在夕阳下,竟然构成了一种惊心动魄的、完整的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