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已至,朔风如刀,卷着塞外的雪沫与沙尘,将灞水关内外染成一片肃杀的灰白。关隘之下,尸骸枕藉,断戟折矢随处可见,尚未完全凝固的血液在低温下凝成暗红色的冰,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气。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垂死的哀嚎声,混杂着战鼓的闷响与北风的呼啸,共同谱写成这乱世最残酷的乐章。
南北大战,终究还是以一种无可避免的惨烈方式,轰然降临。
关墙之上,南朝守军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却也显得残破不堪。守将已经战死,副将重伤,防线摇摇欲坠。北朝军队如同黑色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关墙,攻势凶猛,带着拓跋烈一贯的、不留余地的狠厉风格。
就在这防线即将被突破的千钧一发之际——
关内,骤然响起一阵不同于北朝号角的、清越而充满杀伐之气的锐鸣!
紧接着,一支玄甲骑兵,如同沉默的钢铁洪流,自关内驰道席卷而出!他们人数不算最多,但阵容严整,动作划一,马蹄踏地的声音沉闷而富有韵律,仿佛踏在人心跳的间隙上。为首一骑,玄甲墨氅,脸上覆盖着冰冷的金属面甲,只露出一双深不见底、此刻正燃烧着冰焰的凤眸。
正是元曜,以及他麾下最核心的惊鸿客力量化身而成的玄甲骑。
他们没有打出任何旗帜,但那股凝聚不散的、凌厉无匹的杀气,以及元曜那即便隔着面甲也无法完全掩盖的、睥睨天下的气势,瞬间吸引了战场上所有的目光。
玄甲骑如同一柄烧红的尖刀,精准而狠辣地切入北朝进攻部队的侧翼!他们没有与敌人过多纠缠,目标明确——直指北朝中军那杆高高飘扬的、绣着狰狞狼头的帅旗!
元曜一马当先,手中长枪如龙出渊,所过之处,北朝士兵如同被收割的麦秸般纷纷倒地。他的枪法不再是江湖刺杀时的诡秘灵巧,而是大开大阖,带着战场统帅的霸道与一往无前,每一击都蕴含着崩山裂石的力量。玄甲紧随其后,以他为锋矢,硬生生在北朝军阵中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这支生力军的突然出现,以及其展现出的恐怖战斗力,瞬间打乱了北朝军队的进攻节奏,也让即将崩溃的南朝守军看到了一丝喘息之机。
而与此同时,在北朝军阵后方,一座临时搭建的、位置稍高的木质了望台上。
一道纤细却挺直的身影,正静静伫立。她身着一套合体的北朝低级军官服饰,外面罩着御寒的深色斗篷,风帽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瘦的下颌和略显苍白的唇。
正是苏清月。
那日码头听闻南北即将开战的消息后,那丝微弱的涟漪,最终推动着她做出了一个近乎自毁的决定。她凭借着对北朝军制和一些底层联络方式的了解,混入了一支被征调往前线的辅兵队伍,几经周折,竟凭着过人的冷静和在北朝训练出的底子,在这支进攻灞水关的偏师中,混上了一个负责监察后勤、传递军令的微不足道的“督军”职位。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或许是想在混乱中寻找一丝彻底湮灭的机会?或许是想亲眼看看,那个造成她一切痛苦的源头——拓跋烈,是如何在这战场上掀起腥风血雨?又或许……在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心底最深处,还藏着某个模糊的、连她自己都无法面对的念头?
此刻,她站在这里,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浓重的血腥和硝烟味。她看着下方那片血肉横飞的战场,看着南朝守军在绝望中挣扎,看着北朝军队如同嗜血的狼群般猛攻。
然后,她的目光,就被那支突然出现的、如同黑色闪电般的玄甲骑牢牢吸引住了。
尤其是……那个冲在最前方、玄甲墨氅的身影。
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即使他戴着面甲,即使他挥舞的是长枪而非她熟悉的剑……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言说的悸动,如同电流般瞬间窜过她的四肢百骸!
她的心脏,在那一刻,骤然停止了跳动。
是他。
一定是他。
陆停云。元曜。
那个她爱过、恨过、与之恩断义绝的男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在这南北交战的战场上?他不再是那个隐藏于暗处的惊鸿客,而是化身为了战场之上,光芒万丈、却也更加危险的南朝统帅?
无数的疑问如同沸水般在她脑海中翻涌,但所有的思绪,都在他挥枪荡开数名北朝骑兵、微微侧头望向中军帅旗的某个瞬间,凝固了。
就是那一个侧影,那一个眼神……即便模糊,也足以让她确认。
仿佛心有灵犀,又或是沙场统帅那远超常人的敏锐直觉。
在元曜一枪挑飞一名北朝骁将,视线习惯性地扫过全场,掠过北朝后阵那座了望台时——
他的动作,几不可察地,有了一刹那的凝滞。
风,恰好在此刻吹拂而过,微微掀起了了望台上那道身影的斗篷风帽,露出了其下苍白而清瘦的侧脸,以及……那双即便隔着烽火狼烟、尸山血海,也依旧让他灵魂为之震颤的、熟悉到刻骨的眼眸。
尽管那眼眸中,此刻盛满的是他从未见过的、混合着震惊、茫然、以及一种更深沉死寂的冰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定格。
喧嚣的战场成了模糊的背景,飞舞的鲜血与雪花成了虚幻的点缀。
他的玄甲染血,持枪立马于万军从中,锋芒毕露,如同战神临世。
她的素衣立于敌营高台,身影单薄,仿佛随时会被这战火吞噬,却又带着一种孤绝的、与世界为敌的平静。
中间,隔着成千上万厮杀的人群,隔着国仇家恨,隔着阿卯那条无法跨越的生死线,隔着那句“恩断义绝”的决绝誓言。
他们对望着。
一眼,仿佛穿透了漫长的分离与痛苦,穿透了所有的谎言与真相,穿透了生与死的界限。
那一眼里,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有痛楚,有无法言说的复杂,或许……还有一丝被这残酷命运捉弄后的、荒诞的宿命感。
然而,那一眼之后,便是更深、更冷的现实。
他是南朝的将领,正在冲击北朝的军阵。
她身着北朝的军服,站在北朝的了望台上。
他们是敌人。
咫尺的距离,却已是天涯之隔。
隔着厮杀的人群,他们对望,一眼万年,亦是咫尺天涯。
元曜握着长枪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面甲下的薄唇紧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他猛地收回目光,不再看她,仿佛那一眼的对视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举起长枪,发出一声压抑着无数情绪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再次率军向着北朝中军发起了更加猛烈的冲击!
杀戮,成了掩盖内心翻江倒海唯一的方式。
而了望台上,苏清月在他移开视线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风帽重新拉上,遮住了自己的脸,也遮住了眼底那片刻失控涌出的、滚烫的液体。
她转过身,不再看向那片他所在的、血腥的战场中心。
指甲,却已深深掐入了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渗血的印记。
重逢。
于尸山血海之中。
于国仇家恨之间。
于是,这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我之间,却隔着无法逾越的……千军万马,与孽缘深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