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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趣网 > 其他类型 > 惊鸿客:惊鸿一瞥 > 第83章 新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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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将意识彻底浸透。

陆停云陷在一种半昏半醒的泥沼里,身体的剧痛和极度的疲惫拉扯着他,左肩处那被粗暴处理过的伤口,此刻像是一块被烧红的烙铁,持续不断地散发着灼人的痛楚,每一次心跳都加剧着这种折磨。冰冷与灼热在体内交织,冷汗浸湿了内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混沌中,一些破碎的光影和声音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是建康城惊鸿阁的月色,她于月下独舞,衣袂飘飘,眼神清澈却又带着一丝他当时未能读懂的秘密。是她靠在他肩头于马车中小憩,呼吸清浅,眉心那道月牙疤在透过车帘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是她在他高烧呓语时,那双带着担忧和探究的眼眸。是阿卯倒在血泊中,用尽最后力气嘶喊出他身份时,她骤然碎裂、空洞绝望的眼神。是悬崖边,她纵身一跃时那抹凄绝如血的笑容……

最后,所有的画面都定格在方才——她蹲在他面前,面无表情,眼神冰冷,手下动作却狠戾得仿佛要将他的血肉连同那些不堪的记忆一同剜去。

“是想谋杀亲夫……还是亲哥?”

他当时为何要问出那句话?是痛糊涂了?还是潜意识里,依旧不甘心,依旧想用最尖锐的方式,去刺破她那层冰冷的外壳,去确认……确认些什么?

他不知道。

只觉得那句话问出口的瞬间,她指尖那细微到极致的颤抖,和她周身骤然绷紧、几乎要凝成实质的煞气,比伤口上撒下的金疮药更让他觉得刺痛。

亲夫?亲哥?

哪一个身份,都足以将他们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就在这意识浮沉、几乎要被过往与现实的痛楚彻底吞噬时,一股温热却苦涩的液体,强行撬开了他干裂的唇齿,涌入喉咙。

那味道……是参汤。品相算不得上好,带着明显的土腥气和苦涩,但对于他此刻近乎油尽灯枯的身体来说,无异于久旱甘霖。

求生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吞咽起来。

几口参汤下肚,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暖意从小腹升起,缓缓流向四肢百骸,将那刺骨的寒意驱散了些许,也让他混沌的意识清醒了几分。

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营房内依旧昏暗,那盏豆大的油灯不知何时被拨亮了些,光线晕黄,勉强照亮了周围一小片区域。他还是靠坐在那个角落,身下是那张狼皮,左肩被紧紧包扎着,虽然依旧疼痛难忍,但至少不再持续流血。身上不知何时盖上了一件略显陈旧的玄色大氅,带着夜晚的寒气和淡淡的……属于她的、一种冷冽的清香,与他周身浓郁的血腥味格格不入。

而她就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背靠着冰冷的土墙,蜷着腿,下巴搁在膝盖上。她没有看他,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眼神空茫而疲惫。那身染血的皮甲还未换下,脸上、手上的血污也只是粗略地擦拭过,留下些干涸的暗红痕迹。在她手边,放着一个空了的粗陶碗,碗底还残留着些许参汤的痕迹。

显然,刚才那救命的参汤,是她喂的。

察觉到他的动静,苏清月的眼睫微微动了一下,但并没有转过头来。她的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平静无波,打破了这死寂的沉默:

“北朝主帅拓跋烈(指主帅)昨日攻城受挫,加之侧翼被我们搅乱,损失不小,今日似乎在重新调整部署,攻势暂缓。但关内粮草,最多还能支撑三日。箭矢、滚木等守城器械,十不存一。能战之士,不足八百,大半带伤。”

她像是在汇报军情,语气客观、冷静,听不出任何个人情绪。仿佛几个时辰前那个眼神灼亮、万军之中怒斥他“想一个人当英雄”的人,那个手下毫不留情、几乎带着凌虐意味为他处理伤口的人,与此刻这个平静陈述困境的人,根本不是同一个。

陆停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侧脸在昏黄灯光下勾勒出的、带着明显倦意的轮廓。参汤带来的暖意让他恢复了些许力气,也让他更能清晰地感受到左肩那火辣辣的疼痛,以及……心头那更加复杂难言的滞涩。

他明白她的意思。

灞水关已是绝境,昨日若非她那支奇兵出其不意地搅乱敌军侧翼,此刻关隘已破,他恐怕也已战死城头。但她的到来,也仅仅是延缓了败亡的时间。北朝大军主力未损,重整旗鼓后,下一次进攻只会更加猛烈。

他们之间那笔血泪交织的糊涂账,在家国存亡、数千将士性命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却又如同跗骨之蛆,时刻啃噬着彼此。

良久,陆停云深吸了一口气,牵动了伤口,让他眉头蹙起,声音比方才更加沙哑干涩:“你带来多少人?”

“骑兵一百二十七人,皆是擅长沙场搏杀的老兵,可做尖刀之用。”苏清月依旧没有回头,声音平淡,“另外,我离开时,已设法让人散播消息,称北朝内部有变,拓跋烈急于攻下灞水关回师争权。或许能……延缓其他方向敌军汇合的速度,但也只是或许。”

一百二十七人。对于眼下局势,杯水车薪。但那句散播的消息,若是运用得当,或许能在必死之局中,撕开一丝微弱的希望缝隙。

她总是这样,即使在最绝望的境地,也会冷静地寻找一切可能利用的破绽。这是“寒鸦”的本能,也是她苏清月能在乱世中挣扎求生至今的原因。

陆停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因为伤痛和绝望而产生的浑浊褪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残酷现实逼迫到极致的、冰冷的清醒。

“你有什么打算?”他问。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苏清月终于缓缓转过头,看向他。她的眼神依旧没有什么温度,像是两口结了冰的深井,但井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燃烧。

“守,是守不住的。唯一的生机,不是固守待援,南朝内部倾轧,不会有援军了。”她的话语如同她手中的刀,精准而残酷地切中要害,“唯一的生机,是主动出击,在他们下一次总攻之前,打乱他们的部署,然后……伺机突围。”

“突围?”陆停云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嘲弄的弧度,“向北?深入北朝腹地?”

“向东。”苏清月纠正道,她的目光锐利起来,“沿苍云古道,进入十万大山。那里地形复杂,易守难攻,北朝骑兵难以展开。我们可以在那里暂作休整,联络残存的抗北力量,再图后计。”

这个计划,大胆,疯狂,几乎是九死一生。苍云古道崎岖难行,十万大山更是瘴疠横行、猛兽出没的绝地。以他们现在这群残兵败将的状态,能否活着穿过古道都是未知数。

但,这确实是目前唯一一条看似还有一线生机的路。固守灞水关,只有死路一条。

陆停云沉默着。他在权衡,在计算。作为主帅,他必须为这几千条性命负责。作为……他必须面对与她再次同行、在那与世隔绝的深山里,朝夕相对的煎熬。

营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许久,陆停云抬起眼,目光沉静地看向苏清月,那双曾经风流多情的桃花眼,此刻只剩下战场淬炼出的坚毅和深不见底的疲惫。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没有质问她的消息来源是否可靠,没有质疑她提出这个计划的背后是否还有北朝的影子,甚至没有去触碰两人之间那根最敏感、最疼痛的神经。

在这一刻,他是南朝统帅,她是带来一线生机和兵力援助的督军。私人的恩怨,骇俗的禁忌,在家国存续和数千将士的生路面前,都必须暂时搁置。

这是乱世中,身不由己的妥协,也是绝境下,理智到残酷的共识。

苏清月看着他,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决定。她缓缓站起身,走到一旁,那里放着她带来的行囊。她从中取出一件折叠整齐、略显陈旧却清洗干净的玄色战袍——那是他惯常穿的制式,并非南朝高级将领的华丽袍服,而是“惊鸿客”时期便于行动的款式。

她拿着战袍,走到他面前,俯身,动作算不上温柔,却异常坚定地,将那件战袍披在了他因为虚弱而微微颤抖的肩上,仔细地系好颈前的带子。

整个过程,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偶尔触碰到他颈侧的皮肤,冰冷,带着细微的薄茧。

陆停云身体僵硬,一动不动,任由她动作。他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混合着血腥、尘土和那丝冷冽清香的复杂气息。

系好带子,苏清月后退一步,目光平静地迎上他深邃难辨的眼眸,语气如同结冰的湖面,清晰,冰冷,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

“元曜。”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不带任何情绪地,唤出这个代表着血统、仇恨与禁忌的名字。

“我先是大周子民,才是你妹妹。”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陆停云的心上。

“此战,我为家国。”

话音落下,她不再看他,转身,径直走向营房门口,掀开厚重的毡帘。外面天光已然微亮,清冷的光线混杂着清晨的寒意涌了进来,勾勒出她单薄却挺直如竹的背影。

她消失在光与暗的交界处。

陆停云独自坐在昏暗的角落里,肩上的战袍还残留着她指尖冰冷的触感,和她那句“为大周”、“为家国”的话语,在耳边反复回响。

他缓缓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抚上左肩那依旧剧痛的伤口,隔着厚厚的布料,仿佛也能感受到那份被强行压制、却又无处不在的痛楚。

新的平衡,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达成了。

建立在国仇家恨之上,建立在数千性命之前,也建立在……两人心底那永难愈合的伤口与无法言说的痛楚之上。

这暂时的同盟,能维系多久?前路等待他们的,又将是怎样的腥风血雨?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盘棋,还得继续下下去。

为了她口中的“家国”,也为了……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他自己都无法面对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