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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石的苦涩气息,终日萦绕在仿惊鸿阁的寝殿内,与那挥之不去的、陈旧的熏香混合,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甜腻与衰败交织的味道。陆停云的咳疾,入了冬后愈发沉重,太医署的方子换了几轮,也只能勉强压下那最剧烈的咳喘,却止不住病根在五脏六腑间无声地蔓延、腐蚀。

白日里,他依旧是那个威仪深重、勤政不辍的帝王。批阅奏章,召对臣工,声音因压抑咳嗽而显得愈发低沉沙哑,却依旧条理分明,不容置疑。只有那过分苍白的面色,和偶尔因强忍不适而微微蹙起的眉心,泄露着这具躯壳正在承受的煎熬。

然而,当夜色吞噬最后一丝天光,寝殿内只剩下他一人,与那跳跃不定、将影子拉得鬼魅般狭长的烛火时,真正的酷刑,才刚刚开始。

梦魇,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夜夜如期而至,将他拖入无法醒来的深渊。

梦境总是支离破碎,却又带着鲜血淋漓的真实感。

有时,是黑风峪那冲天的火光,是无数支撕裂空气、带着凄厉尖啸的箭矢,如同密集的蝗虫,遮天蔽日。他奋力向前冲,嘶吼着她的名字,双腿却如同灌了铅,怎么也跑不快,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决绝的红色身影,在箭雨笼罩下,如同断翅的蝶,缓缓向后仰倒,坠向那无底的黑暗。他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她飘飞的衣角,却只抓到一把冰冷的、带着硝烟味的空气。

“清月——!”他在梦中绝望地呐喊,声音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丝毫声响。

有时,梦境又会陡然切换,变得异常宁静,甚至带着一丝不合时宜的暖意。

是惊鸿阁的院子,阳光很好,老梅树的影子斑驳地洒在地上。一个穿着藕荷色小袄、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正跟在一个稍大些的男孩身后,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小女孩跑得急,不小心绊了一下,男孩连忙转身扶住她。

“哥哥,你看!蝴蝶!”小女孩扬起小脸,指着花丛,眼睛亮晶晶的,眉心那点淡淡的月牙痕迹依稀可见。她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声音又甜又糯,带着全然的依赖与欢喜,“哥哥帮我捉!”

男孩(年少的他)故意板起脸,眼底却藏着笑意:“自己捉,摔了可不许哭鼻子。”

“哥哥最好了!”小女孩不依,拉着他的衣袖轻轻摇晃。

那软糯的、带着奶音的“哥哥”,一声声,敲打在他梦境的心扉上,带来一阵阵尖锐的、混杂着无尽酸楚与温柔的剧痛。

然而,这短暂的温馨,总会被骤然撕裂。

画面猛地切换,又是悬崖边,又是万箭穿心!那声甜甜的“哥哥”仿佛还在耳边回荡,眼前却是她坠落时,那平静到令人心碎的眼神,和那无声的唇语:“好好活着。”

“不——!!”

他再一次从梦中惊醒,猛地从龙榻上坐起,动作剧烈得牵动了胸腔,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喉头腥甜上涌,被他强行咽下。

冷汗早已浸透了单薄的寝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如同离水的鱼,眼前阵阵发黑。

寝殿内空旷死寂,只有他自己粗重而混乱的呼吸声,以及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细微的噼啪声。

黑暗中,那双曾经风流蕴藉、后如寒星般锐利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里面翻滚着噩梦残留的恐惧、无边无际的悔恨,以及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

美好的回忆与惨烈的现实,在梦中反复交织、碰撞,将他的心撕扯成碎片。那声软糯的“哥哥”和那诀别的“好好活着”,成了最残忍的刑罚,日夜不休地凌迟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魂魄。

他受不了了。

真的受不了了。

失去她的痛苦,被这无尽的梦魇放大到了极致。他宁愿她恨他,怨他,指责他的欺骗与无能,也好过这样,用往昔的甜蜜和牺牲的惨烈,一遍遍提醒着他永恒的失去与无能为力!

巨大的悲伤与绝望,如同积压了太久、终于爆发的火山,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与伪装。

他猛地掀开锦被,踉跄着跌下床榻,赤足踩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他环顾着这间华丽而空旷、按照记忆复原却永远无法复刻曾经的寝殿,看着那摇曳的烛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扭曲而孤独。

一股毁天灭地的冲动,攫住了他。

他需要宣泄,需要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需要对着这无情的老天,对着这捉弄人的命运,发出他最不甘、最痛苦的嘶吼!

他跌跌撞撞地冲到殿宇中央,仰起头,对着那高高的、雕刻着繁复云纹的藻井,用尽全身的力气,从灵魂深处发出了那声压抑了十年、早已被血泪浸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

“你回来——!”

声音嘶哑破裂,在空荡的殿内撞出回响,震得梁柱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他双目赤红,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继续不管不顾地嘶声力竭地吼道:

“我宁愿你恨我!”

吼声落下,余音在殿内嗡嗡作响。

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猛地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抓住胸前浸满冷汗的衣襟,身体因极致的情绪波动而剧烈颤抖,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呜咽般的喘息。

烛火,依旧在不远处静静燃烧,冷漠地注视着这人间帝王的崩溃。

殿外,值夜的宫人听到里面传来的可怕动静,吓得魂飞魄散,却无一人敢踏入半步。

只有那一声声绝望的呼喊,穿透厚重的宫门,消散在冰冷沉寂的夜色里,得不到任何回应。

梦魇未曾结束。

它从黑夜,延伸到了白昼,啃噬着他残存的生命。

而他能做的,似乎只剩下在这无边的痛苦中,继续煎熬,直至……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