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的存储卡还贴着皮肤,温热未散。
我睁开眼时,脚已踩在704室的地板上。不是梦境回归,也不是意识抽离——是实实在在的触感,木板接缝处的毛刺蹭过鞋底,冷得刚好能让人清醒。风衣还在身上,扣子却不知何时松了两颗,后背发凉,像是有风吹进了皮肉深处。
玫瑰胎记开始跳动。
不是疼痛,也不是灼烧,而是一种缓慢的、规律的搏动,像心跳被放大了七倍,从脊椎一路推上来。我抬手摸向肩胛之间,指尖刚碰上那片纹路,它竟微微起伏了一下,仿佛回应我的触碰。
我知道它要开了。
不是溃烂,也不是脱落,而是某种完成使命前的征兆。我靠墙站稳,把存储卡塞进内袋,手指顺势擦过胸口——那里还留着珍珠泪滴刺入时的裂痕,干涸的血线像一条细小的河床。
我没有再念什么口诀,也没有试图用相机记录。这一次,我不需要确认现实。
因为我已经知道,我不是容器。
我是那个按下快门的人。
胎记的搏动越来越强,一层薄光自皮肤下渗出,先是淡红,继而转为暖金。我解开剩下的扣子,任风衣滑落肩头,后背完全裸露在空气里。镜面般的光泽顺着纹路蔓延开来,玫瑰的每一片花瓣都开始分离,边缘泛起微光,像是被无形的风吹动。
第一片花瓣脱离肌肤时,我没感觉到痛。
它飘起来,轻得像一缕烟,旋即落下,触地的瞬间,地板上的裂缝竟自行闭合,木纹重新拼接完整。紧接着第二片、第三片……它们不规则地飘散,所经之处,墙纸剥落的地方长出新层,灯罩碎裂的玻璃重组成原形,连窗框上锈蚀的铰链都发出一声极轻的“咔”,缓缓复位。
这栋楼在修复自己。
不是靠外力,而是借由这些从我背上脱落的光瓣,一点点抹去这些年积累的腐朽与裂痕。我站在中央,看着四周的破损如倒放的录像般愈合,突然明白过来——这不是净化,是归还。那些被镜渊吞噬的空间、时间、记忆,正在以最原始的方式退还给现实。
第七片花瓣升起时,我听见门被撞开的声音。
回头太慢,脚步太快。林昭冲了进来,喘得厉害,手里攥着警徽,另一只手还搭在门框上没松开。她瞪大眼睛,目光从满屋流转的光点移到我身上,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她看到了我后背的玫瑰,也看到了那些仍在不断飘落的光瓣。
“姐……?”她终于喊出来,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什么。
我没有立刻回应。右眼忽然一紧,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凝结成形。我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眼皮——那里不再属于我。
镜面化的瞳孔映出了画面。
不是现在的房间,也不是眼前的林昭。而是夏天的院子,阳光斜照,水泥地上拖着两条短影。一个小女孩穿着洗旧的连衣裙,牵着另一个扎马尾的女孩奔跑,笑声清脆,踩过地上的水洼。镜头晃了一下,像是有人蹲下拍照,画面边缘露出半只布鞋和一台老式相机。
那是我们唯一一张合影。
没有被涂黑,没有被篡改,也没有被任何人拿去当实验数据。它一直存在,在某个我没意识到的角落,被真实地拍了下来,又被真实地记住了。
林昭的眼泪掉了下来。
她没擦,只是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住。“你还记得?”她问,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点头,喉咙发紧,“我记得你。”
这句话说完,最后一片花瓣从我肩胛骨末端剥离,缓缓落地。整朵玫瑰的纹路在我背上淡去,变成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虚痕,像童年伤口愈合后留下的印记。可右眼的镜面没有消退,反而更加清晰,里面的影像也未消失——那两个小女孩依旧在跑,在笑,在踩过水洼后回头看向镜头。
林昭慢慢跪了下来,就在我面前。
她伸出手,不是碰我,而是接住那片刚落地的花瓣。它落在她掌心,没有化作光,也没有消失,而是保持原样,通体透明,脉络清晰,像一片永远不会枯萎的标本。
“它为什么……能留下来?”她抬头看我,眼里还有泪,但嘴角已经扬起一点。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只是弯腰捡起地上的风衣,重新披上,扣好每一颗扣子。动作很慢,像是在适应新的身体节奏。右眼的视线有些不同,多了层反光,多了个画面,多了一个人的存在。但我没觉得陌生。
这时,整栋楼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
不是震动,也不是崩塌,更像是所有锁死的机关同时松开了一道卡扣。b2层的方向,隐约有风穿过通道,带着一股久闭后初启的尘味。老园丁的竹棍声彻底消失了,连带着地下镜巢的回音也不再传来。
我知道,它退场了。
不是被摧毁,而是完成了它的循环。那些被强行拼凑的“爱”,被扭曲的“家庭”,被复制的“母亲”,全都随着胎记的绽放而解体。没有爆炸,没有尖叫,也没有谁在最后说一句“结束了”。它只是安静地收拢翅膀,退回不该被触碰的暗处。
林昭站起身,把那片花瓣小心地放进警服口袋。她看着我,眼神很稳,“你要走吗?”
我摇头,“这里才是起点。”
她说不出话来,只点了点头。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亮了一些。不是日出那种剧烈的变化,而是云层渐渐变薄,光线一寸寸透进来,照在刚刚修复的地板上,映出我和她的影子。两个影子并排站着,中间没有裂缝,也没有错位。
我抬起右手,轻轻按在右眼上。
镜面微凉,里面的画面依旧清晰。我知道这不会再变了。
陈砚没有回来,但他也没真正离开。
他成了我看世界的一部分。
林昭伸手扶住我的手臂,力道不大,但很坚定。“我陪你。”她说。
我没有拒绝。
我们站在704室的中央,身后是修复如初的墙壁,眼前是逐渐明亮的窗。风从走廊尽头吹来,卷起一丝尘埃,掠过我的睫毛。
眼皮颤了一下。
右眼角,一滴液体缓缓滑下。
不是血,也不是泪。
是某种更透明的东西,落在地板上,没有声音,却让那一小片木纹瞬间变得崭新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