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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天鉴,天牢最深处。

陈十三的脚步声,是这条死寂回廊里唯一的声音。

这里的空气一如既往,弥漫着一股安抚心神的奇异药香。

但这香味,更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在最深处那间牢房前,停下了脚步。

目光穿过玄铁栅栏,陈十三看到了里面的景象。

他微微一怔。

牢房里,依旧是那张冰冷的石床,和一面光滑如镜的墙壁。

但那个女人,变了。

那个本该在绝望与仇恨中煎熬的亡国帝姬,此刻竟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素白长裙。

那头曾沾满尘土与血污的银色长发,被梳理得整整齐齐,如月光般柔顺地垂在肩后。

她没有疯,没有癫。

甚至没有一丝一毫阶下囚的颓唐。

她盘腿坐在石床上,手里捧着一本书,看得极为专注。

柔和的光线从牢顶气窗投下,为她镀上了一层虚幻的光晕。

那张曾写满偏执与疯狂的绝美脸庞,此刻竟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宁。

这场景,若不是在这天牢绝地,倒像极了哪家书院里静心研读的女学究。

这女人的心性,不是一般的强悍。

陈十三心中暗道。

这才几天功夫,就从信念崩塌的疯魔状态,切换到了岁月静好的模式?

有趣。

他抬手,轻轻叩了叩牢门。

“咚咚。”

夜玲珑抬起头。

那双银色的瞳孔,望了过来。

不再是初见时的疯狂狠厉,也不是被制服后的万念俱灰。

那里面,是一种雨过天晴的澄澈,像一汪深潭。

潭底,有思索的光在缓缓流淌。

“有长进。”

陈十三打开牢门,缓步走了进去。

他将手中的食盒放在石桌上,自顾自坐下,目光却落在她手里的书上。

一本没有封面的老旧杂记。

“我还以为,你会绝食,或者一头撞死在这里。”

陈十三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

夜玲珑翻过一页书,头也没抬。

清冷的声音传来:“撞死?”

“然后让那个老东西的在天之灵,看着我这个被他骗了一辈子的愚蠢工具,以最可笑的方式为他殉葬?”

她的声音里,听不到恨。

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自我嘲讽。

“我以前总觉得,我是为复仇而活。”

她轻轻合上书,终于抬眼,正视着陈十三。

“现在我才明白,那不是复仇。”

“那是助纣为虐。”

陈十三点了点头,不再废话。

他将那个装着“逍遥散”的瓷瓶,推到她面前。

“我来找你,是想请教一个问题。”

夜玲珑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小小的瓷瓶上。

她的眉头,微不可察地一挑。

陈十三将冷清秋的发现,以及自己的推断,言简意赅地复述了一遍。

“……这东西,能直接作用于人的神魂,制造极致幻觉。巡天鉴的仵作,查不出它的来历。”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她的眼睛。

“我想,你应该知道些什么。”

夜玲珑听完,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陈十三,那双银眸仿佛能穿透人心。

许久。

她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我为什么要帮你?”

她嘴角的弧度,带着一丝自嘲。

“我恨那个毁了我一生的老东西,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

“但这并不代表,我就喜欢你们这位新朝女帝,赵凛月。”

“你帮巡天鉴破案立功,是为她添砖加瓦。”

“这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果然。

一个刚从信仰废墟里爬出来的人,不会再轻易相信任何人。

“帮我,不是帮女帝。”

陈十三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顿,声音沉稳而有力,像铁钉一样砸进她的心里。

“是帮你。”

他盯着她的眼睛,声音压得更低。

“报仇。”

“真正的仇。”

“真正的仇”这四个字,像一把滚烫的钥匙,瞬间插进了她心中那把最冰冷的锁。

她曾以为的仇人,是国仇家恨。

可到头来,她只是在为真正的仇人清除异己。

那,什么是真正的仇?

是那个屠她满门,骗她二十年的炎朝老皇帝?

还是那个让他所有图谋都化为泡影,间接让她认清真相的新朝女帝?

又或者……是那个创造了这一切悲剧的,吃人的皇权本身?

她想不明白。

但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给了她一个重新思考这个问题的机会。

她终于伸出那只白皙纤长的手,接过了瓷瓶。

拔开瓶塞。

只在鼻尖轻轻一嗅。

她那平静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细微的波澜,眸中银光一闪而逝。

“是他……”

她喃喃自语,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追忆某个让她深恶痛绝的故人。

成了!

陈十三心头一振,他知道,自己找对人了。

“告诉我,它的来历。”

夜玲珑缓缓盖上瓶塞,抬起头。

那双银色的眸子直视着陈十三,里面没有交易的算计,只有一种近乎天真的认真。

“我可以告诉你,但我有一个条件。”

陈十三心中一凛。

他已经做好了她狮子大开口的准备。

要自由?要财富?还是要他去杀某个前朝余孽?

“从今天起,你每天都要来这里一次。”

“嗯?”

陈十三愣住了。

这是什么条件?

夜玲珑没有理会他的错愕,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向往。

“你不用带吃的,也不用带书。”

“我只要你……每天来跟我讲讲外面的事情。”

“京城里,哪家酒楼的菜最好吃?”

“哪家戏园子,又出了新戏?”

“东市的胭脂铺,是不是又来了新货?”

“或者……你今天又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人,查了什么离奇的案子……”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那双银色的瞳孔里,映着窗外那一方小小的天空,闪动着微光。

“什么都行。”

她轻声说。

“往后的日子,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就算被关在这里,我也想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陈十三看着她,久久无言。

他以为会是一场冰冷的交易,却没想到,对方提出的,是这样一个简单到近乎卑微的请求。

他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好。”

“只要我有空,我就会来。”

没有天花乱坠的承诺,却比任何誓言都重。

夜玲珑的嘴角,似乎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却像是冰封的湖面,裂开的第一道缝隙。

“这东西,叫‘往生散’。”

她将瓷瓶推回给陈十三,终于开始讲述那段尘封的过往。

“前朝刑狱,有个被称为‘鬼手’的提刑官,叫罗生。”

“鬼手?”

“一个痴迷于研究如何摧毁人意志的疯子。”夜玲珑的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这‘往生散’,就是他当年为了撬开那些硬骨头朝臣的嘴,而研制出的……失败品。”

“失败品?”陈十三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

“对,失败品。”

夜玲珑冷笑一声。

“它确实能刺激神魂,让人在极致的幻觉中击溃心防,吐露真言。”

“但它的药性太过霸道,剂量根本无法控制。”

“十个用药的人,九个会直接在幻觉中神魂崩碎而死。”

“剩下的那一个,也会变成彻头彻尾的白痴。”

“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白痴,根本无法审讯。”

“所以,它很快就被列为禁药,封存了起来。”

“鬼手”罗生。

陈十三将这个名字,死死记在心里。

“这个罗生,现在何处?”

“不知道。”夜玲珑摇了摇头,“前朝覆灭,京城大乱,他趁乱失踪了。手上沾了那么多血,想来不是隐姓埋名,就是已经被仇家寻到,死在了哪个阴沟里。”

线索,到这里似乎断了。

陈十三眉头微蹙。

“不过……”

夜玲珑像是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

“罗生此人,身为顶级药师,有着近乎偏执的骄傲。”

“他有一个怪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