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味楼二楼,雅间。
陈十三端着茶杯的手,就那么停在了半空中。
他看着那个扶起小姑娘,又粗暴地塞了一张银票,然后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头也不回地溜进包厢的孙宝。
他的眉头,缓缓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不对。
剧本,完全不对。
按照他预设的剧本,孙宝这种人,是赵玉楼最忠实的一条狗。
他不跟着张屠户一起欺负小姑娘,就已经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怎么可能还会仗义执言,怒斥恶霸?
这演的是哪一出?
《纨绔的自我救赎》?
陈十三将茶杯轻轻放回桌面,发出一声轻响。
原本清晰明了,直奔结果的计划,第一次出现了变量。
这个孙宝,和他情报里那个“欺软怕硬、不学无术”的形象,存在着巨大的偏差。
原计划,直接拿下。
拖回巡天鉴大牢,用上三成手段,不怕他不把骨头里的油都吐出来。
可现在……
陈十三改变主意了。
对付这种外强中干,内心却藏着点东西的人,纯粹的暴力和酷刑,效果只会适得其反。
得换个玩法。
一个能让他自己精神崩溃的玩法。
陈十三没有惊动任何人,结了茶钱,身影如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喧闹的街道。
他没有再回巡天鉴。
他化作了一道影子,一道盘踞在京城上空,只为锁定一个猎物的影子。
他要亲自看看,这个孙宝的成色。
当天下午,孙宝在京城最大的赌坊“快活林”,输光了最后的银票。
他出门时骂骂咧咧,满嘴污言秽语。
却在巷子口,看到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老乞丐时,烦躁地从袖子里摸出最后一锭碎银,狠狠扔了过去。
“晦气!真他妈晦气!”
他嘟囔着,仿佛扔掉的不是钱,而是自己的坏运气。
第二天,孙宝呼朋引伴,去了青楼。
路过一个卖炊饼的小摊,摊主是个跛脚老汉,因天色阴沉,一整担炊饼纹丝未动。
孙宝停下脚步,不耐烦地一挥手。
“全要了。”
他的那群跟班,每人手里都被塞了七八个冰冷的炊饼,一个个苦着脸,面面相觑。
而孙宝自己,一个都没碰,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不得不做的任务。
第三天,孙宝与人争执,眼看就要动手。
在跟班们把袖子都撸起来,准备仗势欺人时,他自己却先怂了。
“君子不夺人所好……”
他嘟囔着,灰溜溜地换了位置,引来一片哄笑。
三天。
陈十三对孙宝这个人,有了一个全新的,也更加立体的认知。
纨绔,好赌,贪生怕死。
但他不欺凌真正的弱小。
他更像一个被宠坏的、没什么真本事的富家子,用一身的铜臭和虚张声势的嚣张,来掩盖自己内心的懦弱。
以及……那点没被黑暗完全吞噬的良知。
巡天鉴,一间僻静的公房内。
陈十三的指尖,在冰冷的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着,哒,哒,哒。
他的脑中,两张脸在不断交替。
一张,是林薇那张充满血泪与仇恨的脸。
另一张,是孙宝那张时而嚣张、时而心虚、时而笨拙善良的胖脸。
一个绝望的复仇者。
一个懦弱的知情者。
因为“赵玉楼”这个名字,被诡异地联系在了一起。
陈十三愈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孙宝,绝非核心。
他甚至可能连帮凶都算不上。
他更像一个被强行拉上贼船,目睹了太多黑暗,早已吓破了胆,只能用吃喝玩乐来麻痹自己的可怜虫。
对付这种人,威逼是下策,利诱是空谈。
唯一的办法,就是撕开他所有的伪装,用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他内心最恐惧、最愧疚的那个脓包。
攻心为上。
哒。
敲击声戛然而止。
陈十三的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的寒光。
一套为孙宝量身定做的剧本,已然成型。
……
傍晚,残阳如血。
京城,一条僻静小巷。
这里是孙宝回家的必经之路。
孙宝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迈着二世祖特有的八字步,摇摇晃晃地走进了巷子。
巷子很窄,夕阳的光从巷口照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
就在他走到巷子中央时。
一道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面前。
那身影仿佛不是走出来的,而是从墙壁的阴影里渗透出来的,悄无声息,挡住了他所有的去路。
“谁啊?没长眼……”
孙宝被吓了一大跳,酒意瞬间醒了大半,张口就骂。
可当他看清来人的时候,后面的话,全都死死堵在了喉咙里。
对方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青布短衫,面容普通至极。
是那种扔进人堆里,三息之内就会忘记长相的路人脸。
但那双眼睛,太亮了。
亮得像两颗寒星,带着一种能将人灵魂看穿的冰冷。
孙宝本能地感觉到了极致的危险,他色厉内荏地挺起胸膛,指着对方的鼻子。
“你……你是什么人?敢挡本公子的路,活腻歪了?”
来人没有说话。
只是缓缓抬起手,在自己脸上轻轻一抹。
一个不可思议的画面发生了。
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像是水中的倒影被搅动,轮廓和线条开始发生剧烈的变化。
当那只手放下时。
一张全新的,也是孙宝毕生难忘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那张脸,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笑意。
那张脸,曾在陈留县苏府,用一首诗,一次破案,将他的神-赵玉楼,碾进了尘埃!
是……
是他!
陈十三!
“轰!”
孙宝的脑子,像是被一道晴天霹雳当头劈中,瞬间一片空白!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在查案吗?!
他为什么会用这种鬼魅的方式出现在这里?!
恐惧!
无法形容的恐惧,如同最刺骨的寒流,瞬间灌满了孙宝的四肢百骸!他那点靠酒精撑起来的胆气,顷刻间灰飞烟灭!
他想起了陈留县的耻辱。
想起了赵玉楼那张狰狞扭曲的脸。
跑!
这是他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孙宝怪叫一声,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转过身,连滚带爬地就想往巷子口跑去。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别过来!别过来!”
他语无伦次地惊呼。
然而,他只跑出去了两步。
身后,那个魔鬼般的身影并没有追赶。
只是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冰冷到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话。
“林菁的冤魂,在看着你。”
嗡——!
“林菁”这两个字,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进了孙宝的耳膜,刺进了他的大脑,刺进了他灵魂最深处的梦魇!
孙宝的身体,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猛地僵在了原地。
他的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再也无法挪动分毫。
冷汗,在一瞬间就湿透了他华贵的丝绸内衫,紧紧地贴在后背上,冰冷刺骨。
他缓缓地,一寸一寸地,用尽全身力气转过身。
他看着那个站在阴影里,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陈十三。
那张胖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恐惧与挣扎。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