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初起时,细若游丝,仿佛只是夜风拂过山石的错觉。
然而,林歇的心神却在瞬间被牢牢攫住。
他凝视着那块与他神魂相连、承载了万民梦境的归梦石,只见一道极其纤细的银色裂纹,正在光滑如镜的石面上缓缓蔓延,像是一道黎明前悄然划破夜幕的微光。
裂纹之中,一缕幽蓝色的虚影颤巍巍地浮现,淡薄得仿佛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那正是墨老鬼的残魂,比以往任何一次现身都要虚弱,却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
“我终于……记全了……”墨老鬼的声音沙哑而空洞,却字字惊雷,在死寂的归梦台上空回响,“林歇,你错了,我们都错了。当年初代梦母与群贤立下惊天之约,并非只为对抗域外天魔,那只是其一。”
他的虚影指向繁星璀璨的夜空,那双浑浊的眼中竟透出一种极致的恐惧与了然。
“他们真正预见的,是‘天道’的轮回。这方宇宙的天道,并非永恒不灭,它有自己的生息。每隔九万年,天道必有一次大休眠。而每一次休眠结束后的重启,便是一次纪元的更迭,一次对宇宙秩序的彻底清洗。”
“清洗?”林歇的声音沉静如水,听不出丝毫波澜。
“对,清洗!”墨老鬼的残魂激动得一阵晃动,“天道重启,会抹去前一个纪元所有‘近神者’的存在痕迹!任何修为臻至圆满、力量触及宇宙本源的存在,都会被视为旧纪元的冗余,被新生的天道法则从根源上彻底遗忘、抹除!就像……就像你从未在这世间出现过一样。”
他的手指直直指向林歇,带着无尽的悲哀与无力:“你,林歇,身负混沌道胎,已是此纪元最接近圆满之人。你为天下人织梦,功德无量,但这无量功德,正加速将你推向那至高的境界。你越是接近那俯瞰众生的神位,就越快被这片你守护的宇宙所遗忘!”
话音落下,墨老鬼的虚影再也支撑不住,化作一缕青烟,重新没入归梦石的裂纹之中。
那道细纹,也随之黯淡下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归梦台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林歇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
他没有惊愕,亦无恐惧,那双映照着星河的眼眸里,古井无波。
他仿佛在消化一个与己无关的古老传说,又像是在与整个宇宙的命运对视。
良久,他缓缓抬起手,从怀中取出一只粗瓷碗。
那是在“歇脚铺”时,他用了多年的饭碗。
碗沿带着岁月啃噬出的豁口,碗底还沾着一星早已干涸的米粒,那是他作为凡人时,尘世烟火留下的最后印记。
他将碗放在身前,指尖引来一缕山间清泉,注满半碗。
而后,他对着碗中清澈的水面,轻轻吹了一口气。
那一口气,带着他身上仅存的凡俗暖意。
水汽氤氲间,碗中水面并非倒映星空,而是浮现出亿万张安详的睡脸。
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牙牙学语的婴孩,有终日劳作的农夫,有征战沙场的兵卒……每一个曾在他的梦境庇护下获得片刻安宁的人,都在那一方小小的水面倒影中,露出了心满意足的微笑。
万千梦境,汇于一碗。
林歇的目光从那些笑脸上逐一扫过,嘴角的线条,也随之变得柔和。
他对着那块沉寂下去的归梦石,也像是对自己轻声说道:“我不求不朽,亦不慕神位。只问这一碗人间热气,能不能,再多暖一个人的手。”
那声音很轻,却比墨老鬼的惊天秘闻,更能撼动这片星空。
翌日,他召集了苏清微、裴元朗、莫归尘等几位核心之人,地点不在戒备森严的归梦台,而在山下一片金色的麦田深处。
麦浪随风起伏,如同大地沉稳的呼吸。
林歇没有谈论天道,没有宣讲教义,只是从怀中取出一叠手抄的纸页,分发给众人。
纸上,是他亲笔所书的《眠者十问》。
“你为何不敢睡?”
“谁告诉你,必须醒着才有价值?”
“你的梦,是谁在替你定义好坏?”
“若无噩梦,你最想梦见什么?”
十个问题,像十把钥匙,被交到了每个人自己手中。
苏清微等人看着纸上的文字,神情从困惑,到思索,再到恍然。
“从今日起,解散‘守梦同修会’核心统辖权。”林歇的声音在麦浪声中清晰可闻,“改为十二州自治联盟。我不在这里,教你们应该怎么睡,怎么做梦。以后,是你们走遍十二州,去聆听,去记录,去告诉我,这天下苍生,还想梦见些什么。”
他将权力,还给了每一个渴望安眠的凡人。
就在众人心神震动之际,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从麦田的另一头缓缓走来。
那人一身风尘,正是许久未见的韩九渊。
他不再身披甲胄,身后也无千军万马,只背着一口半旧的木箱。
他走到林歇面前,将箱子放下,打开。
箱子里没有金银财宝,没有神兵利器,只有一叠叠泛黄的信纸。
有的信上画着稚嫩的笑脸,有的写着歪歪扭扭的字:“眠圣大人,我今天睡了两个时辰,没有做噩梦,谢谢您。”还有的,只是一片被泪水浸润过的干枯叶子。
“我曾以为,权力是号令天下,是让所有人都听命于我。”韩九渊的声音低沉而干涩,他看着林歇,眼中是从未有过的澄澈,“游历四方,收了这满箱的信,我才终于懂得,真正的力量,是能让天下人,敢于对自己说一声‘够了’,然后安然躺下,好好睡一觉。”
他躬身一揖,声音恳切:“我想加入‘野眠点’的巡行队。”
林歇静静地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他没有递出象征身份的玉牌,也没有委以重任的令箭,只是随手折了身旁一根扫帚,递到韩九渊手中。
“先从扫干净自己门前那块地开始吧。”
当夜,月华如水。
林歇独自一人,再次坐上归梦台。
他仰望星空,周天星轨,那亘古不变的宏大韵律,竟真的随他这一呼一吸,再次出现了刹那的微顿,如同宇宙的一次浅眠。
他站起身,解下了那身象征着“眠圣”身份的素白道袍,整齐叠好,放在石台一侧。
然后,他换上了一件早已备好的粗布短衫,就像一个最普通的农夫。
他伸出手掌,轻轻按在归梦石的底座上。
曾经在他体内搅动风云、足以撼动天地的混沌道胎之力,此刻化作一条温顺的溪流,沿着他的手臂,缓缓注入冰冷的石基之中。
他的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落下去,从近神之境,跌落至强韧的凡人。
他只留下了最后一丝微弱的道息,用以维系身心不至于立刻崩解,仅此而已。
山道上,传来云崖子焦急的脚步声。
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匆匆赶来。
林歇回头,冲着气喘吁吁的老友展颜一笑,笑容干净得像个少年:“别找我了。若哪一天,你这老头子也觉得困了,就抬头看看月亮。”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说不定,我就在哪片麦田里,打着呼噜呢。”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便在月光下渐渐淡去,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融入了夜色,消失无踪。
次日清晨,第一缕曦光照亮归梦台。
值守的道童前来洒扫时,愕然发现,那象征着天下安眠的至高所在,空空如也。
只有一双磨损得露出脚趾轮廓的草鞋,被整齐地摆放在石台中央。
草鞋旁,放着一只粗瓷碗,碗中的米粥尚存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仿佛它的主人只是刚刚放下它,转身去了田间劳作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