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吴郡帅府的书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寇仲铁青而压抑着暴怒的脸。他手中紧紧攥着那份由影卫统领八百里加急送来的详细报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报告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扎在他的心头。婠婠的蛊惑，阿古塔的动摇与背叛，公输大匠的忠诚与遇险，影卫的拦截，以及最后婠婠的逃脱……一幕幕仿佛就在他眼前上演。
“砰！”
坚硬的紫檀木书案被他一掌拍得四分五裂，木屑纷飞。滔天的怒火混合着被背叛的刺痛，以及一丝后怕的冰凉，在他胸中翻江倒海。
“婠婠！阴癸派！好！好得很！”寇仲的声音如同受伤的猛兽在低吼，眼中燃烧着近乎实质的杀意，“竟敢将手伸到老子的心腹之地！竟敢挖我的根基！真当我寇仲是泥捏的不成？！”
他猛地转身，猩红的目光扫过肃立在一旁、同样面色凝重的虚行之和闻讯赶来的包志复等几位核心将领。
“志复！”寇仲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立刻点齐兵马！将江东境内所有已知的、与阴癸派有牵连的据点、商铺、人员，给老子连根拔起！但凡抵抗，格杀勿论！我要让祝玉妍那个老妖婆知道，动我寇仲的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包志复浑身一震，感受到寇仲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气，毫不犹豫地抱拳领命：“末将遵命！”转身便要大踏步离去执行。
“且慢！”
一个平和却清晰的声音响起，止住了包志复的脚步。众人望去，只见徐子陵不知何时已站在书房门口，他显然也得知了消息，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与深深的忧虑。
“陵少？”寇仲眉头紧锁，语气中带着压抑的烦躁，“你也要为那些妖人求情？”
徐子陵缓缓走入房中，目光扫过地上碎裂的书案，最终落在寇仲那因暴怒而有些扭曲的脸上，轻声道：“仲少，我并非求情。阴癸派行事诡谲，此次更是触及底线，其心可诛。”
寇仲脸色稍缓，但语气依旧生硬：“那你还拦我？”
“我只是想提醒你，”徐子陵的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纷扰的洞察力，“此刻挥军横扫，固然痛快，但后果你可曾想过？”
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其一，阴癸派经营多年，据点隐秘，关系盘根错节。你大军一动，他们必然闻风而遁，你能铲除多少？打草惊蛇，反而让其转入更深的暗处，日后防不胜防。”
“其二，”徐子陵继续道，“如今西线战事未平，朱粲未灭，杨广、李渊虎视眈眈。你若此时大动干戈，倾力清剿魔门，必然导致内部空虚，兵力分散。若被杨广或李渊窥得时机，趁虚而入，后果如何？”
“其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徐子陵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阿古塔之事，乃我军最高机密，如今虽有惊无险，但消息一旦大规模扩散，世人皆知我少帅军拥有‘雷霆’利器，且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届时，我们将成为天下所有势力的众矢之的！杨广、李渊，乃至窦建德、萧铣，他们会如何反应？是会坐视我们安稳发展，还是会联合起来，先将这最大的威胁扼杀？”
徐子陵的话语，如同冰水浇头，让被怒火冲昏头脑的寇仲和众将瞬间冷静了几分。
虚行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口道：“徐公子所言极是。少帅，眼下当以稳定内部，消化江东为首要任务。西线战事需尽快平息，火器之秘需严加封锁。至于阴癸派……此仇必报，但未必在此时，未必用此法。我们可以暗中追查，锁定其核心人物与要害，伺机给予致命一击，而非逞一时之快，打一场收益不明、风险巨大的烂仗。”
包志复也迟疑地看向寇仲：“少帅，徐爷和虚先生说得有道理啊。咱们现在……确实不宜树敌过多，尤其是同时面对多方压力。”
寇仲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他明白，徐子陵和虚行之的分析是正确的，是冷静而睿智的。但那股被背叛、被挑衅的怒火，依旧在他体内熊熊燃烧，几乎要将他吞噬。他习惯用刀和拳头解决问题，这种需要隐忍、需要权衡的憋屈感，让他极其难受。
他闭上眼，脑海中闪过阿古塔那惶恐又带着一丝贪婪的脸，闪过婠婠那妖媚而恶毒的笑容，闪过公输大匠那佝偻却坚定的背影……
良久，他猛地睁开眼，眼中的赤红稍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冰冷的杀意。他缓缓坐回唯一完好的椅子上，声音沙哑而低沉：
“志复，清剿行动……暂缓。”
包志复松了口气，连忙应道：“是！”
“但是，”寇仲话锋一转，目光如刀般扫过众人，“不代表此事就此作罢！行之，由你影卫负责，联合地组（暗卫情报组），给老子往死里查！我要知道阴癸派在江东、在江淮、乃至在整个南方的所有据点、人员、财路！我要知道祝玉妍和婠婠现在藏在哪个老鼠洞里！查清楚，记录下来，给老子盯死了！”
“明白！”虚行之肃然领命。
“西线，”寇仲看向包志复，“我给你增兵五千，再调拨一批新到的劲弩。一个月！一个月内，老子不想再听到朱粲这个名字！能不能办到？”
包志复精神一振，挺胸吼道：“末将立军令状！一月之内，必提朱粲人头来见！”
“好！”寇仲点头，最后，他的目光变得无比复杂，带着愤怒、失望，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心，“至于阿古塔……”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如何处理这个险些酿成大祸的异士，至关重要。
寇仲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椅背，最终冷冷开口：“将他和他所有的研究资料，全部转移到……海外基地。”
众人一愣，连徐子陵都露出了些许讶异。
寇仲解释道：“不是阴癸派许诺的那个。是师道兄之前提过的，宋阀在流求（台湾）经营的一处隐秘据点。那里远离中原，与世隔绝，且有宋阀水师庇护，足够安全。”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疲惫和决绝：“让他继续研究，一应供应不减。但是，从此以后，他与中原，与少帅军核心，隔绝联系。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接触他，他也不能离开流求半步。他需要的任何物资、助手，都必须经过层层审查，由宋阀和我们共同派人送去。”
这等于是一种变相的、优待的囚禁。既保住了这关键的研发力量，又彻底杜绝了他再次被外界蛊惑或技术外泄的风险。
虚行之赞叹道：“少帅此计甚妙！既全了往日情分，又绝了后患。流求之地，确是上佳之选。”
徐子陵也微微颔首，这或许是当下对阿古塔最好的处置方式，也是对整个少帅军最负责任的决定。
“至于公输大匠，”寇仲的语气缓和了些，带着敬意，“重重赏赐！加爵位，赐金帛，其子侄若有才干，优先擢用！此次若非大匠忠谨机警，我少帅军危矣！通告全军，以为楷模！”
“是！”
寇仲安排完一切，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挥挥手让众人退下。
书房内只剩下他和徐子陵。
寇仲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屋顶，喃喃道：“陵少，有时候我真觉得……这争霸天下的路，越走越累，越走……越不像自己了。”
徐子陵走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什么。他知道，经此一事，寇仲心中那份纯粹的江湖义气，又被迫磨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身为一方霸主必须拥有的冷酷、权衡与制衡。
这是成长的代价，也是乱世的无奈。
窗外，天色微明，一缕晨曦刺破了沉重的黑暗。但少帅军前路的阴霾，却并未因此而散去，反而因为内部裂痕的显现和外部敌人的环伺，变得更加扑朔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