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光阴转瞬即逝。
皇后乌拉那拉氏在一个寒冷的冬夜悄然离世。皇帝闻讯,只漠然下旨:
“乌拉那拉氏生前行为疯癫,不配为后,不必按照皇后礼制下葬,按妃位即可,葬入妃陵。”
许是皇后之死勾起了旧事,又或是本就油尽灯枯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这道旨意颁布没几日,皇帝的身子便急转直下,彻底垮了下来,缠绵病榻,气息奄奄。
龙榻之前,皇帝屏退了左右,独独召见了姜云舒。
寝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沉檀香也掩盖不住衰败的气息。曾经威严的帝王如今瘦骨嶙峋,眼窝深陷,唯有那双眼睛,在看向姜云舒时,还残留着一丝复杂难辨的光亮。
他们谈了很久。从初识时她是玫妃身边的小宫女,到后来她以御前女官的身份抚育永琮,执掌宫权。再到这些年她代掌凤印、辅佐太子……
皇帝的语气平和,甚至带着几分追忆与感慨,仿佛在与一位相识多年的故友话旧,细数着那些交织着欣赏和猜忌的过往。
姜云舒垂眸静听,偶尔应答几句,言辞得体,姿态恭谨,却始终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疏离。
终于,皇帝的气息愈发微弱,他艰难地抬起枯瘦的手,姜云舒迟疑一瞬,还是伸出手,任由他冰凉的手指虚虚地握住。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探寻,声音气若游丝,却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
“云舒……这些年来,朕待你……也算不薄……如今朕时日无多,你……可愿……一直陪着朕?”
殿内烛火噼啪一声轻响。
一直静立在殿门外的进忠,闻言猛地抬眸,眼底瞬间结满寒霜,周身气息骤然冷冽如刀,握着拂尘的手指关节捏得泛白。
这哪里是叙旧?
这分明是……想要她殉葬。
龙榻前,姜云舒看着皇帝脸上那抹带着占有欲的复杂神色,
她抬起眼,迎上皇帝那逐渐涣散的目光。
寝殿内空气仿佛凝固,门外的进忠眸中已凝起嗜血的杀意,袖中匕首的冷锋悄然滑入掌心。
然而,还未等姜云舒作出任何回应,皇帝自己却像是骤然卸下了所有力气,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摩挲了一下,随即松开,脸上露出一抹释然的笑容,气息微弱地喃喃:
“算啦……算啦……”
他目光涣散地望向虚空,仿佛看到了某些久远的影子,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琅嬅,曦月……还在那边等着朕呢……你若是去了……她们该……该吃醋了……”
话音落下,他脸上最后一丝执念似乎也随之消散,化作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怀念的浅笑。
随即,头轻轻一歪,再无声息。
寝殿内一片死寂。
姜云舒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龙榻上那具逐渐没有生息的躯体,脸上无悲无喜。片刻后,她整理了一下衣袍,恭恭敬敬地跪下,对着曾经的帝王,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无论如何,这个男人至少在明面上…给了她足够的权柄与尊荣。
殿门外,进忠感受到里面生命气息的彻底消散,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袖中那柄即将出鞘的匕首悄无声息地重新隐没。
他与身旁一直按剑而立,面色沉凝的富察·傅恒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冷冽与……一丝未能付诸行动的遗憾。
在姜云舒前来之前,他们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若皇帝当真昏聩到要让她殉葬,进忠的匕首会毫不犹豫地割断他的喉咙,而富察·傅恒则会以雷霆之势控制宫禁,
以“清君侧,护太子”之名,行逼宫之实。
进忠垂下眼眸,掩去眼底翻涌的戾气,恢复了那副恭谨冷峭的模样。富察·傅恒也松开了紧握的剑柄,转身去安排皇帝驾崩后的诸多事宜。
一场潜在的腥风血雨,消弭于无声。
国丧的钟声敲响,回荡在紫禁城上空,庄严肃穆。举国缰素,为先帝致哀。
在先帝灵前,时年二十岁的皇太子永琮,身着孝服,告祭天地宗庙,承受大宝。
国丧期满,吉日择定。
这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太和殿前,卤簿仪仗陈列有序,旌旗招展,文武百官身着朝服,按品级肃立于丹陛之下,一直延伸到太和门广场,鸦雀无声,气氛庄重到了极点。
永琮,身着明黄龙袍,头戴东珠朝冠,身姿挺拔,步履沉稳地踏上汉白玉石阶。他面容俊朗,眉宇间早已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沉淀下的是帝王应有的威仪,眼神锐利而清明。
钟鼓齐鸣,韶乐奏响。
在礼官高昂的唱喏声中,永琮于太和殿宝座前转身,从容落座。那象征着至高皇权的龙椅,仿佛天生就该属于他。
“跪!”
百官如潮水般跪伏在地,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震彻云霄: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回荡在紫禁城的殿宇楼阁之间,宣告着一个崭新王朝的开端。
龙椅之上的永琮,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跪拜的臣子。
新帝登基,改年号“景熙”,寓意光明繁盛,政通人和。
景熙元年,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