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谷景镇,被一场新雪捂了个严严实实。
远山近岭,竹林瓦舍,都覆上了一层松软洁白的绒毯,天地间一片静谧的银装素裹。
雪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细密的雪粉在昏黄的路灯光晕里无声旋舞。
镇上刚开业的“亲亲相惜美食坊”,却透出与雪夜静谧截然不同的暖意与喧腾。
两层高的仿古木楼,飞檐翘角上积着雪,挂着的红灯笼在风雪里轻轻摇晃,映得门前的雪地一片暖红。
巨大的落地窗被热气蒸腾得模糊一片,隐约可见里面人影幢幢,觥筹交错,欢声笑语隔着厚厚的玻璃和风雪,隐隐约约地传出来,带着一种驱散寒意的热闹。
坊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出一股混合着食物浓香的热浪,瞬间又被凛冽的寒风卷走。
姬子卿裹着一件厚实的深灰色呢绒大衣,领口竖着,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挺直的鼻梁和一双沉静的眼。
他刚在厨房里结束了一场“救火”——镇里好不容易请来的省城大厨,面对本地特有的几种山珍野菌和姬子卿培育出的特殊香料,一时失了方寸,几道主菜差点砸了场子。
最后还是他这个“幕后老板”兼“技术总监”亲自上阵,才挽回了局面。
冷风夹着雪粒子扑面而来,激得他微微缩了缩脖子。
他呼出一口白气,回头望了一眼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美食坊,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这里,凝聚了他太多的心血,从最初的图纸设计,到一砖一瓦的选材,再到核心菜品的研发定调,都浸透了他的汗水。
如今看到它像个温暖明亮的堡垒,稳稳地扎根在风雪中的谷景镇,成为吸引八方游客的磁石,那份满足感,足以熨平所有的辛劳。
他紧了紧大衣,转身踏入雪中。
厚厚的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是这雪夜里唯一的伴奏。回家的路不远,穿过上林村的主街,再拐过一片小竹林就是。
村里的主街也积了雪,被踩踏出几条弯弯曲曲的小径。
路两旁低矮的农舍窗户里透出橘黄的灯光,炊烟袅袅升起,很快融入灰白的雪幕。
偶有犬吠声从院落里传来,更添几分冬夜的静谧安详。
没走几步,迎面就遇上了刚从自家小卖部出来的孙建媳妇。
她挎着个竹篮,看到姬子卿,圆胖的脸上立刻堆满了热情的笑容,在路灯光下格外显眼。
“哎哟!小姬啊!刚忙完餐馆啊?可辛苦坏了吧!”她嗓门洪亮,几步就跨了过来,不由分说就把竹篮往姬子卿手里塞,“快拿着!自家腌的腊肉,香着呢!还有几个咸鸭蛋,早上刚煮好的!你一个人住,也得吃点好的补补!”
姬子卿刚要推辞,孙建媳妇力气不小,竹篮已经挂在了他臂弯里,沉甸甸的,散发着腊肉特有的咸香和草木灰的气息。
“孙婶,不用……”
“哎呀!跟我客气啥!要不是你,咱村能有今天?能有那大馆子?快拿着!”孙建媳妇摆摆手,风风火火地走了,“雪大,快回去吧!”
姬子卿无奈地笑了笑,臂弯里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心意。
他继续往前走。
刚走出没多远,旁边一扇院门“吱呀”开了,布林村的老村长李盛国拄着拐杖,披着件厚棉袄,颤巍巍地探出身。
看到姬子卿,老人浑浊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
“姬娃子!回来啦?”李盛国声音带着老年人的沙哑,却中气十足,“快过来!冻坏了吧?你李伯没啥好东西,家里那只芦花老母鸡,今儿个特意没让杀,给你留着呢!炖汤最补!”说着,就要转身去院里抓鸡。
“李伯!李伯!真不用!”姬子卿赶紧上前两步扶住老人,“天冷路滑,您快回屋!鸡您留着下蛋!”
“下啥蛋!给你补身子要紧!”李盛国执拗得很,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抓着姬子卿的手臂,“要不是你,布林村那坡地能长出那么金贵的‘谷景香米’?县里领导来了都夸!咱村多少年没这么风光过了!一只鸡算啥?拿着!” 老人力气出奇地大,硬是把一只绑着脚、还在扑腾的肥硕芦花鸡塞到了姬子卿空着的另一只手里。
鸡毛蹭在他深灰色的大衣上,留下几点灰白的痕迹,带着家禽特有的温热气息。
“谢谢李伯……”姬子卿看着老人殷切又自豪的眼神,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告别了李盛国,姬子卿一手挎着沉甸甸的竹篮,一手拎着还在咕咕叫的活鸡,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在雪地里跋涉。
路灯光将他孤单又略显滑稽的身影拉得很长。
没走几步,旁边矮墙后探出个小脑袋,是邻居家的小丫头杨欣欣,裹得像个小粽子,只露出红扑扑的脸蛋和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子卿哥哥!”欣欣脆生生地喊,小手费力地从背后举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我奶奶给你的!刚摘的白菜!还有萝卜!可甜了!” 小丫头跑过来,把袋子往姬子卿拎鸡的手腕上一挂,又飞快地跑回院子,扒着门框冲他笑。
“谢谢欣欣!谢谢奶奶!”姬子卿扬声喊道。
布袋子沉甸甸的,带着泥土和新鲜蔬菜的清冽气息。
再往前走,又有村民从温暖的屋里出来,不由分说地往他怀里塞东西。
“小卿啊,尝尝我家灌的香肠!今年肉好!”
“拿着!刚炸的肉丸子,还热乎呢!”
“自家磨的豆腐,嫩得很!”
拒绝是徒劳的。
每一份馈赠都带着不容置疑的热情和感激。
很快,姬子卿原本只是略显臃肿的呢绒大衣身影,彻底变了模样。
他的臂弯里挎着装满腊肉、咸蛋、豆腐的竹篮和布袋,手里除了那只扑腾的鸡,又多了几串油纸包好的香肠、一个装着炸丸子的搪瓷缸子,盖子还用布仔细包着保温、甚至还有一小筐还沾着雪的青翠冬笋……东西多得他几乎抱不过来,走路都有些踉跄。
深灰色的大衣上,沾着鸡毛、蹭着面粉、挂着几片翠绿的菜叶,在昏黄的路灯和飘飞的雪花映衬下,像一棵移动的、满载而归的丰收之树。
雪还在下,簌簌地落在他肩头,落在他怀里那些带着温度的礼物上。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奇异地不再觉得寒冷。
怀里抱着的,臂弯里挂着的,沉甸甸,暖烘烘。
腊肉的咸香、炸丸子的油香、活鸡的温热、蔬菜的清冽、还有那搪瓷缸子里透出的丝丝缕缕的热气……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只属于人间烟火的温暖气息,将他紧紧包裹。
这气息,比他在美食坊里精致的菜肴更浓烈,比任何赞誉都更实在。
它源于土地,源于汗水,源于最质朴的感恩。
它熨帖着风雪归途的寒冷,也熨帖着他内心深处某个曾漂泊无依的角落。
终于,他走到了自家院门前。
小小的院落被积雪覆盖,屋檐下挂着几串冰凌,在灯光下晶莹剔透。他腾不出手,只能用胳膊肘顶开虚掩的木栅门。
“吱呀——”
门开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雪落的声音。
他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
怀抱着这满当当、沉甸甸的“丰收”,他缓缓转过身。
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投向村子深处。
那里,“亲亲相惜美食坊”的灯火,在漫天风雪中,依旧温暖而明亮地亮着。
像一个巨大的、暖红色的灯笼,悬挂在谷景镇银白的冬夜里。
隐隐约约的欢笑声,裹挟着美食的香气,乘着风雪飘散过来,若有若无。
脚下是厚厚的积雪,怀中是乡亲们滚烫的心意,远处是亲手参与缔造的、点亮了整个冬夜的灯火。
风雪扑打着他的脸颊,冰冷刺骨。
姬子卿却感觉一股汹涌的热流,从心口最深处奔腾而起,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疲惫和寒意,直冲眼眶。
视线骤然模糊了。
他猛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那堆还带着村民体温的腊肉、蔬菜、和那只温顺下来的芦花鸡柔软的羽毛中。
肩膀几不可察地,轻轻颤抖了一下。
雪,无声地落着,落在他沾满生活痕迹的呢绒大衣上,落在他怀里那些朴素而珍贵的馈赠上,也落在这个终于被故乡的烟火气,彻底焐热的归人身上。
而夜里,竹林小歇馆、绿色观光道、谷景香米稻田、上林药田、产业竹林、湖景中式民宿、支嘎湖、七溪湖水车,谷景镇的一砖一瓦早已成为了谷景幸福快乐的源泉。
“小卿在不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