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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趣网 > 历史军事 > 杨府群英记 > 第35章 怒发冲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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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前,中原大地一片混乱。契丹大军南下,以“打草谷”为名到处抢掠,烧村杀人,百姓死伤无数。旧晋王朝被摧毁,朝廷分崩离析,天下再无人做主。北地的火山王杨衮率领义军与契丹血战,终于逼得敌军北撤。战火过后,满地焦土,但人心重新燃起希望。

同年六月,刘知远率军从太原南下。一路上,村庄被烧,田野荒芜,风中混着焦土的气味。他骑在马上,神情凝重。郭威在旁轻声劝道:“陛下,如今河中、河南空虚,汴梁无主。此刻不取天下,怕是要错过天命了。”

刘知远缓缓说道:“得天下容易,安天下难。若不能让百姓安生,登上皇位又有什么用?”

几天后,大军抵达汴京。契丹人早已逃走,只留下空城与惊魂未定的百姓。六月十五日清晨,刘知远进城。街上满是废墟,百姓披着破衣,跪在路旁迎接。他下马,亲自扶起一名老者,轻声说:“百姓安,天下才安。”

当天,他在汴京称帝,改国号为“汉”,改年号为“乾佑”,定都汴梁。鼓声响彻全城,文武百官齐声高呼万岁。

登基后,有大臣建议修宫殿、充府库,以显示国威。刘知远摇头:“百姓才刚从战乱中活下来,怎能再劳民伤财?”李皇后在旁轻声说道:“历代君主多以民财犒赏军队,反让百姓怨声载道。若用宫中的财物来赏赐将士,既能稳军心,也能安民心。”

刘知远想了想,果断下令打开宫库,把金银财宝全部分给三军。消息传出,士兵们感动得热泪盈眶,齐声高呼:“陛下仁德!” 这一举动,让人心彻底归附。

契丹军北撤后,留下大片废墟。刘知远听从郭威的建议:“由汾水南下,取河南,再定中原。”他任命史弘肇为先锋。大军一路南进,百姓自发送粮送马。洛阳很快收复,汴京再度稳固。刘知远登上城楼,看着漫天风雪下飘扬的汉旗,低声道:“这天下,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而是众人之心汇成的力量。”

局势安稳后,他开始整顿地方。命魏州节度使杜重威调任归德,与归德节度使高行周对调。没想到杜重威不服命令,拒绝交任。刘知远震怒,命高行周与慕容彦超领兵讨伐。魏州城坚,久攻不下。刘知远亲自督战,夜宿军营,寒风吹得他脸色灰白。看着城墙,他叹道:“若强攻必伤民心,不如以信取之。”

于是派人去劝降,承诺不杀。魏州城中粮草早已耗尽,士兵纷纷逃散。杜重威明知大势已去,只得出城投降。刘知远信守诺言,没有杀他,还封为楚国公。天下人都称赞:“刘皇宽厚,古今少见。”

此时,中原终于恢复了平静。

乾佑元年正月,刘知远重病卧床。长子刘承训早亡,他因此郁郁不乐,病情日重。史弘肇、王章、苏逢吉、郭威等人侍立床前。他虚弱地说:“我死之后,幼主年幼,你们务必要同心辅政,不可相争。”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杜重威反复无常,留之恐成后患。”郭威俯身应道:“臣明白。”

夜风轻拂,烛火摇动。刘知远静静地闭上眼,神情安宁。乾佑元年正月,他在汴梁去世,享年五十四岁。谥号睿文圣武昭肃孝皇帝,庙号高祖,葬于睿陵。

他的儿子刘承佑继位,是为后汉隐帝。年轻的皇帝性情多疑,不信功臣,渐渐疏远郭威。几年后,郭威起兵,建立后周。后汉旧臣不服,北上太原,拥立刘知远的弟弟刘崇,建立北汉。

太行山的风再次吹起,卷着落叶,卷着尘沙。

那面“汉”的旗帜仍在风中飘动,仿佛还在回响刘知远临终前的那句话

“天下可以失于武,

不可失于心。”

乾佑年间的一天中午,汴梁城阳光正烈。西门外的街道上尘土飞扬,人声嘈杂,驮马的蹄声与车轮的吱呀声交织成一片。城门卫士正打着哈欠,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远处的街口。

那人年纪不过二十出头,身高九尺,体格雄壮,肩宽腰阔,气势逼人。面如重枣,浓眉入鬓,双眼明亮如星,鼻梁挺直,唇角微抿,一股英气自然而出。头戴绿缎扎巾,七朵红绒球压顶,两条绿色飘带随风摆动,上绣着金钱暗纹。身上是一件绿色箭袖花袍,腰系丝鸾板带,脚蹬皂靴,胁下悬着一柄三尺宝剑。整个人走在人群中,仿佛一道青锋,耀眼夺目。

他叫赵匡胤,祖籍涿郡,生于洛阳夹马营,如今暂居京城双龙巷。此时的他还不是开国之君,而是一名怀抱雄心的青年。两年来,他奔走于关西各地,访师求艺,习文练武,见过乱世人心,也看透了天下局势。那一身风尘仆仆的衣袍,掩不住胸中暗涌的抱负。

几日前,他接到母亲的书信,说家中有急事,令他即刻回家。他未多犹豫,连夜赶路,日夜兼程,终于在今日抵达京城。

走到双龙巷口,他放慢脚步。眼前的府门依旧是那扇旧漆斑驳的朱门,但门前却空空荡荡。往日车马成行、宾客盈门,如今却连个仆从的影子都难见。院中静悄悄的,只剩风吹门栓轻响。赵匡胤心头一紧,暗道不好。

他快步上前推门而入。正要询问,迎面走来老家人赵安。赵安一见他,愣了半晌,才惊喜地喊道:“大公子,您回来了!老爷夫人天天念叨着您呢!”

赵匡胤点点头,语气平静却藏着急切:“家里怎么这样冷清?父母都安好吗?”

赵安脸上的笑容一僵,声音有些发抖:“夫人还好……只是老爷,卧床多日,病得厉害。”

“我父亲怎么会病成这样?”赵匡胤眉头紧皱,语气中透着压抑的怒火。

赵安迟疑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又犹豫地闭了嘴。赵匡胤沉声喝道:“到底是谁害了我父亲?”

赵安低头,嗫嚅着:“大公子,您……脾气急,小人怕说了反坏事。有什么事,您亲自问老爷吧。”

赵匡胤看着他,胸口的火气烧得厉害,却强行压下。两年在外奔波,他早知道脾气急躁是自己的短处。深吸一口气,他冷冷说道:“好,我自己问。”

他大步走进内院,院中寂静,只听见屋里传来微弱的咳嗽声和药香味。推开书房的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窗外阳光透进来,照在屋内那张病榻上。

赵弘殷躺在床上,面色蜡黄,双眼紧闭,气息微弱。床头放着药壶、药碗,药香混着湿气,让人胸口发闷。杜夫人坐在床边,双手捂着脸,不停叹息。她鬓角的发丝已经花白,眼角的皱纹深得似刀刻。

赵匡胤站在门口,喉咙发紧。两年未归,父亲的鬓发早已斑白,母亲也不复往日的风采。他心头涌起一阵酸楚,脚步不自觉地轻了几分。

他缓缓跪下,双膝着地,向前爬了两步,声音哽咽:“爹,娘,孩儿回来了,不孝之子赵匡胤叩见二老。”

老夫妻闻声一怔,杜夫人回头看见他,惊喜得眼泪夺眶而出:“香郎儿!真是你?你可算回来了!”

赵弘殷睁开眼,干裂的嘴唇动了动,伸出颤抖的手,摸向儿子的肩头:“好孩子……你总算回来了。”

赵匡胤握住父亲的手,只觉那手骨瘦如柴。他胸口发酸,低声道:“爹,孩儿不孝,这些年在外漂泊,没能在家侍奉您老人家。”

杜夫人擦着泪,叹息道:“你爹病着,还要上朝办事,家中又无主心骨。你弟弟年幼,你要回家撑起这门啊。”

赵匡胤郑重地点头,语气坚定:“娘放心,这次我不走了。我会留下来,和弟弟一起读书练武,好好照顾家里,也让爹安心养病。”

赵弘殷听着儿子的话,心里宽慰极了。

孩子出门两年,不仅身形更壮,言谈举止也比从前稳重了许多。那种少年人骨子里的锋芒,似乎被岁月磨出了几分沉静。

他笑着摆手:“起来吧,别跪着了。”

说完,想伸身坐起,嘴里还要问儿子:“你这两年都在外面做些什么?”

可刚一用力,伤口就像被火烧了一般,疼得他脸色一白,身子一晃,差点栽下床去。

赵匡胤赶紧上前扶住,声音急切:“爹!您这是怎么了?”

杜夫人眼圈一红,刚想开口,却被赵弘殷狠狠掐了一下大腿。她疼得“啊”地一声,连话都断了。

赵匡胤心里更惊,眉头紧皱:“娘,您怎么了?”

赵弘殷硬挤出一丝笑,连忙岔开话头:“没什么。前几日骑马不慎摔了一跤,擦破了皮,如今快好了。你先去看看金蝉母子吧,她一个人在家,也辛苦了。”

赵匡胤不信,盯着父亲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问:“爹,家人都说,您是被人打伤的,可有此事?”

赵弘殷的神情明显一变,语气陡然冷硬:“胡说!我乃殿前都指挥,朝廷命官,谁敢动我一根手指?别听他们乱讲。”

赵匡胤依旧不死心,声音低沉:“若真有人欺您老,孩儿不管是谁,一定要讨个公道!”

“住口!”赵弘殷厉声喝道,脸色泛青,“才回家就胡言乱语,惹我生气!下去!”

赵匡胤心头一震,只得低头应道:“是。”

他退到门外,却并未走远。靠在窗外的墙边,屏息凝神。

屋里,母亲的声音低低传来,带着哭腔:“老爷,儿子一片孝心,您为何不肯说实话?他若知道你受了委屈,替您伸冤,也是理所当然啊。”

赵弘殷沉声道:“香郎脾气急,若知我被屈受刑,必然闹上朝堂,搅得天翻地覆。到时候,不止我一人受害,怕是还要出人命。千万不能告诉他,也不许旁人提起!”

“唉,”杜夫人叹息着,“我明白了。”

窗外,赵匡胤听得心中发烫。拳头紧紧攥起,指节发白。

他从小就知道,父亲为官清廉,待人厚道,从不与人争功抢利。这样的人,为何会遭人陷害?他心中怒火翻滚,胸口起伏不定,几乎要闯进去问个明白。

但理智在最后一刻拉住了他父亲既不肯说,定有隐情。

“那我就自己查。”他暗暗咬牙。

转身离开书房,他的目光渐渐冷静。府中下人见他神情肃然,纷纷避开。赵匡胤走得飞快,心中已有主意。

他推开内院的门,妻子贺金蝉正独坐榻前,手中拿着绣帕,一针一线都缝得极细。窗外阳光斜照,落在她清秀的脸上,显得安静而柔和。

赵匡胤走进门,轻声唤道:“金蝉。”

贺金蝉一怔,回头看见丈夫,惊喜交加,忙起身行礼:“夫君!真是你?两年不归,家中上下都盼你!”

她声音颤抖,眼眶微红。

赵匡胤走过去,伸手将她扶起,低声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贺金蝉摇头,笑意温柔:“夫君平安回来,就是最大的安慰。”

他点点头,却没有多说寒暄,神情一转,正色道:“金蝉,有件事我必须问你。爹的伤是不是人打的?”

贺金蝉神情一滞,指间的绣帕落在地上。她沉默了片刻,轻轻叹息:“既然夫君问了,我也不敢隐瞒。唉……这事说来冤屈,咱爹若不是祖上有德,只怕早已没命了。”

赵匡胤眉头紧皱:“到底是怎么回事?”

屋里沉静了许久,贺金蝉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如寒风拂过老墙:“夫君……咱爹是被皇上打的。”

赵匡胤原本还有几分克制,听到这句话,身子一震,眉头紧皱,脸色倏地沉了下去:“谁动的手?”

贺金蝉望着他,没有立刻作答,而是平静却带着苦涩地讲起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自从老主刘知远驾崩,新君刘承佑登基以来,京中局势就乱了。外面看似歌舞升平,其实家家心惊,户户不安。新帝年幼,性情浮躁,各地节度使纷纷进表称贺,送礼的、献宝的、献奇技淫巧的都有。唯独南唐豪王别出心裁,送来十八位貌美如花的女子,说是才貌双全,能歌善舞,人人如画中仙子。”

“这十八人中,有两个极得圣宠。一个叫大雪,一个叫小雪,据说姿色绝伦,举止婉约,擅长琴棋书画、吹弹歌舞,才貌冠绝一时。新君一见,便被迷得神魂颠倒,亲自为她们赐名,一个叫‘无价宝’,一个叫‘掌上珠’。原本要封为贵人纳入后宫,怎奈太后与皇后极力反对。于是太师苏逢吉进言:‘既然不能纳入宫中,不如另起一处别苑,既可供天子消遣,又能避开文武非议。’”

“圣上采纳此计,便在清河门外那处废弃的阳宫重修扩建,命名为‘长春园’实为御用勾栏。其内亭台楼阁,绮丽非凡,十八美人皆居其中,又设戏台、酒楼、茶馆、赌局、香阁,吃喝玩乐样样齐全。其中有一处‘龙凤沟’,专供大雪小雪陪驾寻欢。日夜嬉乐,荒废朝政。朝中大臣、富家公子、地方豪绅纷纷效仿,富者挥金如土,贫者家破人亡。”

“近月来,百姓怨声载道,忠臣良将人人心寒。爹爹实在看不下去,冒死上殿,直谏圣上:请求取缔长春园,为歌伎择良婿,还朝政以清明。并献上安民之策、理政之法。”

“谁料,圣上听后大怒,当众呵斥赵大人欺君罔上,竟命人将他绑下金阶,当廷杖责四十棍打得皮开肉绽、血流满地,还罚去三月俸银。若不是文武百官苦苦求情,只怕连命都保不住。爹被人抬回府中,连日卧床不起,气得食不下咽,才让婆母急急写信把你召回。”

贺金蝉说完,已是泪落满襟,神情凄楚。

赵匡胤听得眼中血丝浮现,怒火如刀般劈在心头。他一掌重重拍在桌上,声音在屋内震响:“为君者,当体恤百姓、慎用人财、以德服众!如今朝堂之上却纵声色犬马,建这等污秽之所,传出去岂不叫天下耻笑!”

他咬牙道:“爹为国家忠谏,换来的竟是棍责与羞辱?我赵匡胤还活着,这口气断不能咽!”

说罢他猛地起身,披衣欲出。

贺金蝉惊呼一声,赶紧拉住他的衣袖:“夫君!你要做什么?”

“我去金殿找那昏君评理!”赵匡胤回头,眼神如刀。

“你疯了?此事连四大朝臣、八大军机都不敢插手,你一个布衣百姓,如何见得圣上?!”

赵匡胤顿住脚步。是啊,他不是殿中言官,也不是手握兵权的将领,如今只是一介无职之人,连宫门都进不了,更别说金殿对质。

他站在屋门口,阳光洒在身上,心却冷得像风中铁。他低头沉思片刻,眼中忽地闪出一道光亮:“进不得朝堂,我便去那祸根之地长春园。”

贺金蝉一愣:“你要做什么?”

赵匡胤低声沉沉道:“我要亲自去勾栏院,亲眼看看这荒唐至极之所;若能当面见着圣上,我便以百姓之身,当众直谏。若他尚存一丝明理之心,自当悔过;若他执迷不悟,置国家安危于不顾,我赵匡胤便誓要揭开这层画皮,让天下人看清真相,叫这长春园从根上毁去!”

夜色渐深,汴梁的天空泛着暗红的光,街头的油灯一盏接一盏地点亮,照出青石路上的水痕。双龙巷内,赵家宅院灯火微暗,风吹过竹影,婆娑起伏。

贺金蝉一听赵匡胤要去清河门外勾栏院,脸色一下子变了,声音带着哭腔:“夫君,你不能去!那地方现在戒备森严,老太师苏逢吉的两个儿子苏麟、苏豹,带着御林军把守。有人若敢喧闹,就按‘刺王杀驾’论罪。你若闯进去,岂不是以卵击石?一旦出事,全家都要受牵连啊!”

赵匡胤看着眼前的妻子,心里既觉得好气,又觉得心疼。她眼中满是担忧,手指紧紧抓着他的袖口,指节微微发白。赵匡胤叹了口气,强作镇定地笑笑:“行了,我不去。咱爹的事先别声张,等我见见兄弟再说。”

他装作若无其事,安慰了几句,便走出房门。

赵家后院灯光温暖。弟弟匡义、光美,还有妹妹美容早已等在那儿。兄弟重逢,言语间少了平日的拘谨,多了亲情的畅快。众人说笑着,一起吃了晚饭。席间赵匡胤不露声色,但心头那团怒火一直压在胸口,像火焰被锁在铁笼里。

夜深人静,他又去父母屋中探望。赵弘殷已经睡下,杜夫人靠在床边轻声叹息。赵匡胤跪坐片刻,望着那盏昏黄的油灯,心中默默起誓:这不公之事,终有一日要讨个说法。

回到卧房,贺金蝉早已替他放好了热水,屋里燃着檀香。夫妻久别重逢,低语片刻,谈起这些年的漂泊与家事的艰辛。夜更深,灯光渐暗,风声在窗外摇曳。贺金蝉终于靠在他怀里睡去,呼吸轻柔。

赵匡胤静静地看着她,心头柔情一闪,却被更深的愤怒取代。他轻轻起身,披上外衣,系好佩剑。烛火映在他坚毅的脸上,目光冷峻如刀。他回头看了一眼熟睡的妻子,低声道:“金蝉,等我回来。”

他推开后角门,夜色如墨。街道空寂,只有风吹动灯笼的轻响。他沿着青石巷口,快步走向清河门外。

汴梁夜市尚未散尽,沿街的酒楼茶馆灯火辉煌。赵匡胤走得很快,心头翻腾着愤怒与思索:“好一个苏逢吉,好一个昏君!国将不国,还要建勾栏院取乐。两位国舅守在那里,给妓女当护院?荒唐!可笑!”

到了清河门外,眼前的景象让他心中一沉。

那座所谓的“长春园”竟灯火通明,喧嚣声传出老远。远远望去,高大的金漆牌坊横在夜空下,正中悬着一块巨匾“长春国”。四个鎏金大字在火光下闪闪生辉,足有一人多高。牌坊两侧,香气、笑声、丝竹声混杂成一片。

街道两旁,摆满了小摊:卖糖果的、卖水果的、卖花生瓜子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穿行其中的,多是衣锦公子、富家少爷,皆穿绫罗绸缎,手执折扇,肩并着肩,说笑不绝。那神态轻浮、语调柔腻,哪还有半分男子的骨气。

赵匡胤冷笑一声,快步走进。

园内光彩耀眼,左侧是酒肆茶楼与赌坊。楼上觥筹交错,划拳声、歌笑声震天;赌桌旁骰子声不绝于耳,喝骂与欢呼交织。右侧是一排花馆,红灯摇曳,帘影幢幢,丝竹声、笑语声、娇喘声飘出窗棂。

往前,便是一座戏台。台上女子身着薄纱,歌舞并作,步履轻盈,眉目如画。台下坐满了官家子弟与富家公子,个个仰头看得出神,口中啧啧称赞,眼里尽是贪婪与空虚。

赵匡胤停下脚步,胸口像被什么堵住。

这就是京城的盛景?

这就是天下的中枢?

他望着这一片繁华假象,心底寒意涌起。

“人若困在这污浊里,谈何志向?多少男儿被声色拖垮,多少家族因奢靡而亡!刘承佑……你纵情声色,天下迟早毁在你手里!”

他攥紧剑柄,脚步更快,穿过人潮与灯影。

再往前,景象突变。前方有一片独立的小院,四周红砖绿瓦,琉璃光彩。院外宫灯高挂,两侧小门各有御林军把守。墙角每隔几步也立着士兵,甲光隐闪,神情肃然。院中一片寂静,与外头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

赵匡胤抬头一看,院中主殿飞檐画栋,殿宇恢宏,正门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龙凤阁”。

他心头一震,明白了那正是皇帝寻欢之所。

风从殿檐掠过,吹动殿前的珠帘,发出轻微的叮当声。帘子由珍珠串成,外头看不见里面,但里头能将外景尽收眼底。

夜色浓重,风卷起庭院的帘幔,清河门外的长春园灯火通明。赵匡胤挑开珠帘,踏入“龙凤阁”的一刻,心口微微一震这殿内的奢华,简直超出了他的想象。

屋内静极了,只听得自己脚步踏在金砖上的声响,沉稳而刺耳。房顶两盏八角宫灯悬在梁上,烛光柔黄,将殿中陈设照得一片金辉。四周墙上挂满了字画,都是名家真迹;几案上摆着古玩玉器,或青釉温润,或金雕银饰,光泽夺目。空气中弥漫着檀香的甜腻气息,混着脂粉香,叫人透不过气。

殿内的布置极为讲究:正中央是一方金砖砌起的高台,约有三尺高,铺着厚厚的黄缎垫子,上绣金龙彩凤,富丽堂皇。九龙椅安在中央,雕刻精细到每一寸龙鳞都活灵活现,像是要从木头里飞出。墙角一侧悬着面鼓,另一侧挂着铜钟,鼓皮油亮,钟口沉重。

赵匡胤环顾一圈,殿中无人。他心里一阵冷笑:这就是所谓的“龙凤阁”荒淫的象征,乱世的缩影。

他推开东侧的小门,眼前的景象更令他愤怒。那是一间极尽奢靡的寝殿,帷帐用绣金丝织成,帘上垂着细细的珠链;屋内堆满了锦缎、象牙、玉瓶、金炉,烛火映得满室生光。床上挂着镶宝的金钩,床脚雕着龙凤盘绕的图案,奢侈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赵匡胤走上前,伸手摸了摸那云缎锦被,心中怒火如潮:

“百姓流离、民不聊生,他却日日沉溺声色,这样的天下,还能撑多久?”

他低声冷笑,抬头望向窗外。宫灯的火光照着他的脸,眼底的愤怒在光影中一点点凝成冰。

刘承佑呢?这昏君该不会又在哪个温柔乡里醉生梦死吧?

他在殿中转了一圈,连一个人影都没见着。正想着去打听消息,却又怕惊动守卫,忽然目光落在墙边那面大鼓和铜钟。

“呵……既然见不着人,就请他们自己来吧。”

他走上前,抄起鼓槌,狠狠敲下。

“咚咚咚!”

沉闷的鼓声在殿中回荡,如同巨兽在咆哮。紧接着,他又挥起槌子撞响铜钟,“当当当!”声浪激荡,几乎震碎屋顶的灯火。

赵匡胤收手而立,冷冷望着那摇晃的灯影,心中暗道:“倒要看看,这长春园里,还有没有一个清醒的人。”

他并不知道,这钟鼓在此并非寻常之物。原来长春园人杂事繁,刘承佑来此寻欢从不张扬,常常夜深人静时秘密驾临。园中专设“景阳钟”“龙凤鼓”,一旦鼓响钟鸣,便是天子驾到的信号无论是谁,都要立刻撤人、清场,准备迎驾。

此刻,赵匡胤的一番“示警”,无异于掀起了一场风暴。

园中顷刻乱成一团。赌坊里的人扔下骰子就跑,酒楼中的公子们抱头鼠窜,连账都忘了结;那些卖笑的女子慌乱中抹粉整衣,急着重施脂粉;御林军在院外急敲铜锣,鞭声乱响,驱赶人群,口中高喊:“圣驾将至,闲人退避!”

笑声、脚步声、尖叫声混成一片,整座长春园从繁华堕入混乱,宛如一锅被掀翻的沸汤。

而在另一侧的小楼上,苏逢吉的两个儿子苏麟、苏豹正与大雪、小雪饮酒作乐。杯盏还未落桌,便听得外头鼓钟齐鸣,二人脸色同时一变。

“糟了!”苏麟一拍桌子,酒洒了一身,“这不是圣驾的信号么?今天明明宫里来信说皇上不来啊!”

苏豹气急败坏地骂道:“他娘的!这昏君行踪无定,谁能捉摸?要是让人看见我们在这儿你我脑袋都得搬家!”

大雪、小雪也慌了,连忙起身整理衣衫。酒桌被推翻,盘碟摔碎,汤汁泼了一地,一碗热汤扣在苏麟大腿上,烫得他痛叫一声:“啊我的腿!”

“快走!”苏豹急得跳脚。

两人慌乱中推搡着那两位美人,大雪、小雪几乎被拽出门,连琵琶都没放下。她们一边奔跑,一边在走廊里抹着胭脂、涂着口红,嘴里还小声嘀咕:“真要命,这驾临的时辰怎么又提前了!”

与此同时,御膳房的厨师们已经点起十几口炉子,香料、酒汁、肉汤的味道交织成一股浓烈的香气。厨子们端着食盘飞奔,殿外宫女列队,跪迎圣驾。

不多时,宫灯燃起,红毡铺地,珠帘高挂,香雾弥漫。

“大雪、小雪带领姐妹,参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殿外的宫灯燃得正亮,珠帘之后,一片静寂。大雪与小雪在红毯前伏拜,俯身等候圣旨。若是往日,里头早该传来刘承佑那懒散的声音:“美人平身,侍候朕来。”她们就该轻移莲步,挑帘而入,左右侍奉。

可今天,珠帘后并无帝王之声,只有一个男人站在金光之中,眉目如刃,眼底翻涌着压抑不住的怒意。

赵匡胤望着跪伏在地的一群女子,胸口像被火灼。他并非未见过美色,可眼前这一幕,却叫他恶心。红纱飘荡,脂粉香腻,那些粉面笑靥里,不是温柔,而是毒。

“这不是美人。”他心中冷笑,手指紧握成拳,“这是亡国的祸水。南唐的计策,原来在此以色惑主,以乐乱政。”

刘承佑沉迷于此,朝纲尽废;他父赵弘殷为此上谏受刑,如今躺在病榻之上。想到这里,赵匡胤只觉胸中一股闷雷翻滚,怒火顺着血管直冲头顶。

殿外,大雪与小雪等得久了,彼此交换了个眼神。她们只以为是龙凤阁的帘厚,传旨之声未出,便扭着腰身,轻笑着走上台阶。两人低声娇呼:“贱妾来了,万岁恕罪”

话未落音,一声如雷的喝斥从帘后炸响。

“站住!”

声音沉若惊雷,震得两人花容失色。大雪脚步一滞,小雪几乎跌倒。她们抬头一望,只见帘后走出一名高大男子,身披青袍,腰悬宝剑,脸庞被灯火映得如铁似铜。那双眼,锐利如刀。

不是刘承佑!

大雪一声尖叫:“有贼人!有人冒充圣上!”

她话音未落,小雪已经惊慌后退:“快来人!抓刺客”

赵匡胤再也压不住心中的火。那一刻,他心里有一声巨响,像是多年压抑的血气终于决堤。他一步跨出,衣袂翻飞,长剑出鞘,寒光照彻屋顶。

“妖言惑主,祸乱天下!”

他低吼一声,剑锋划出弧光,脚下一绊,小雪惊叫着摔倒,裙裾翻卷。赵匡胤一脚踏住她的胸口,另一手反抓大雪的衣领,将她提到面前。

她脸色惨白,声音颤抖:“好汉爷饶命!奴家奴家愿意陪您饮酒……”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赵匡胤的怒火。

“饮酒?你们饮的是天下百姓的血!”

话音未落,寒光一闪。剑锋干脆利落地划过空气。

“噗”

两声短促的破裂声,鲜血溅在金砖之上,殿内的香气被血腥压得发苦。

两具柔弱的身躯倒在红毯上,眼睛里还残留着惊恐和不解。

赵匡胤静静地站在那里,胸口起伏,呼吸像一柄钝刀割着喉咙。他看着脚下的尸体,没有一丝怜悯只有冷彻骨髓的愤怒。

“乱世不止,美色当诛。”他低声道。

外头忽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随后是愤怒的喊叫。

“里边何人行凶?快出来伏罪!”

赵匡胤转身,掀起珠帘,只见院中灯火乱晃,御林军蜂拥而至。为首的两人穿着锦甲,手执钢刀,正是苏逢吉的两个儿子苏麟、苏豹。

苏麟一眼看到殿内的血迹,怒声大喝:“大胆狂徒,竟敢在御苑行凶!拿下!”

赵匡胤冷眼扫过,眼神里已无退意。

他抬手扯下那道龙凤珠帘,珍珠串链崩散,像雨般洒落。

“军兵退开!”他的声音震彻整座殿宇,威势如山,“某家要出去!”

一时间,御林军竟被他的气势震慑,脚步微顿。赵匡胤抖动手腕,将龙帘猛地掷出,帘幕飞旋着砸向院门,珍珠四散,宛若流星坠地。

“让开!”

他喝声如雷,一个箭步冲出殿门,长剑斜指地面,目光如火。灯影映着他宽阔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孤绝。

他不是为了逃,而是要闯出这污秽之地。

这一夜,清河门外的长春园,注定不再是歌舞升平的梦境。

鲜血溅在红毯上,龙凤阁的钟鼓仍在微微回响。

赵匡胤,一介武夫,在这血与火的夜里,第一次以一己之怒,斩断了旧朝的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