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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长安,春意已深,暖风熏人,裹挟着漫天飞舞的柳絮,如同飘洒着一场温柔而绵密的鹅毛大雪,覆盖了街巷的屋檐,沾满了行人的衣襟发梢,也模糊了远近的视线。在这片如梦似幻的絮雪纷飞中,新落成的贡院巍然矗立于皇城东南角,与太学、译馆鼎足而立,共同构成了新政文教体系的三大支柱。这座建筑摒弃了过往官衙的奢华雕琢,风格简朴、厚重、宏阔,青砖灰瓦,飞檐斗拱线条硬朗,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肃穆与庄严,象征着即将在此举行的、打破门第界限的抡才大典的公平与神圣。

贡院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尚未开启,门上巨大的铜钉在春日阳光下闪着冷峻的光。门前汉白玉铺就的广阔广场上,却早已排起了蜿蜒曲折、见首不见尾的长队。队伍中,人头攒动,景象前所未有,堪称开天辟地。既有宽袍大袖、头戴儒巾、举止斯文、彼此拱手寒暄的汉家书生,他们或手不释卷,利用最后的时间默诵经典,或三五成群,低声探讨着可能出现的经义策问题目;也有编发左衽、身着各色部落服饰、或穿着新领的、略显局促青色学子服的胡族青年,他们大多神情紧张而兴奋,紧紧攥着考篮,好奇地、略带怯生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对这场决定他们乃至家族未来的考试既充满期待又忐忑不安。

一个名叫慕容翰的鲜卑青年格外引人注目。他身材挺拔健硕,面容轮廓分明,带着草原儿女特有的英武之气,此刻却略显笨拙地、不停地整理着身上那套新发的、浆洗得有些发硬板正的青色儒衫。宽大的袖口不甚合身,在他抬手擦拭额角细汗时,不经意间露出了手腕下方一个用靛青染料刺就的、栩栩如生、张牙舞爪的狼头图腾。这充满野性、力量与部落忠诚印记的刺青,与他此刻这身象征文雅教化、科举晋身的儒生打扮,形成了极其鲜明而又略带尴尬的对比,仿佛是他内心两个世界挣扎的外化。他试图将袖口往下拉一拉,遮掩住那象征着过去的刺青,动作间流露出对新身份的渴望与对旧有印记的复杂情绪。

队伍缓慢地、一寸一寸地向前移动着,如同一条沉默而焦虑的河流。登记处设在贡院大门旁临时搭建的凉棚下,几名礼部官员坐在案后,忙碌地记录着信息,脸上带着连日操劳的疲惫与不容打扰的严肃。

“下一个!”一名中年官员头也不抬,声音因重复了太多次而显得有些沙哑干涩,“姓名,籍贯,所习经典,报上来。”

慕容翰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清晰,走上前,躬身行礼:“学生慕容翰,辽东襄平人。习《论语》、《诗经》略有粗通,另……另自学过《战国策》。”

那官员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终于抬起头,略显诧异地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明显是鲜卑人相貌、气质也与寻常文弱书生迥异的青年。他目光锐利,如同鹰隼,扫过慕容翰不太自然的站姿、那身崭新的、似乎束缚着他身体的儒衫,以及眉宇间尚未完全褪去的桀骜之气,语气中带着一丝探究与惯例式的询问:“慕容?辽东鲜卑大姓。看你身形气度,亦是习武之人,筋骨强健,目光有神。今科特为各族子弟增设骑射科,考核弓马武艺,为何不报?那科或许更适合你等所长。”

慕容翰迎着官员审视的目光,尽管手心因紧张而微微出汗,但眼神却清澈而坚定,他朗声回答,声音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意味:“回大人,学生以为,马上可得天下,然治天下终需文教。武功可定乱,文治方兴邦。此乃……此乃去岁天王陛下在辽东讲学巡幸时,对学生等胡族子弟的教诲。学生铭记于心,不敢或忘。愿以文墨进身,为我大魏文治之功,效绵薄之力。”

官员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与动容,不再多问,低头认真记录起来,在“慕容翰”的名字旁,做了一个小小的记号。

与此同时,贡院东厢的一间特意隔出的、隔绝喧嚣的静室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王猛正襟危坐于宽大的案前,腰背挺直,烛光映照着他清癯而异常严肃的面容。他正在做最后一遍、也是最重要的一遍试题审阅。案几上,摊开着本次科举各科的试卷最终定稿——经义、诗赋、策论、算学,乃至新设的骑射科考核细则。空气中弥漫着墨香和一种无形的压力。

当他深邃的目光落在策论科最后一道压轴大题——《论华夷之辨》时,眉头不禁紧紧蹙起,形成了一个深深的、忧虑的“川”字。他手指轻点着这道题目,对身旁陪同审阅的礼部侍郎道,声音低沉:“此题……是否太过尖锐直白?‘华夷之辨’,自古便是敏感议题,牵动无数神经,关乎根本认同。放在这首次胡汉同考、意义非凡的科举之中,犹如将水滴入滚油,恐生事端,激起不必要的对立与纷争,反而不美。不若换一道更稳妥的,如《论治国之道》或《民生策》?”

礼部侍郎正要答话,阐述选题初衷,一个沉稳而熟悉的声音却从门外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正要借此题,看看这些学子们的真见识,真胸襟,真胆魄!掩耳盗铃,绝非取士之道。”

门帘掀动,冉闵迈步而入。他今日竟未着龙袍常服,而是换上了一身玄色儒衫,头戴进贤冠,宽袍大袖,俨然一派博通经史的文士风范,只是那挺拔如松的身姿和眉宇间久居人上的威严,依旧无法完全掩盖。然而,细心之人仍能发现,他那儒衫的腰间,并未像寻常士子那样悬挂玉佩香囊,而是佩着一柄形制奇特、乌沉沉的戒尺。那戒尺非木非玉,仔细看去,竟是由他那柄威震天下、饱饮鲜血的陌刀刀身改造而成,只是开了钝口,仔细打磨,敛去了所有的杀伐之气,唯留沉重、坚硬与无言的威严,象征着文武之道,一张一弛。

王猛起身欲行礼,被冉闵摆手制止。皇帝走到案前,目光扫过那些凝聚了无数心血的试题,最后也定格在《论华夷之辨》上,手指轻轻抚过那几个字。

“陛下,”王猛仍不无担忧,眉头未展,“臣恐一些胡族学子见此题心生抵触,感到被质疑,而汉家学子或又固守旧见,言辞激烈,互相攻讦,反而……不利于考场和谐,有违陛下融合之初心。”

“景略,”冉闵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淡然与坚定,“脓包总要挑破。问题摆在那里,不会因我们回避而消失。朕要的,不是只会歌功颂德、鹦鹉学舌的庸才,而是敢于直面这世间最尖锐矛盾、有真知灼见、能提出解决之道的栋梁。这道题,便是试金石,是淬炼真金的烈火。”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王猛,补充道,“何况,朕与你,呕心沥血,不正是要打破这‘华夷’之隔吗?若连在纸上谈论、辨析的勇气都没有,何谈在现实中去推动、去融合?让他们写,让他们争,让他们思考!朕,想听听这些年轻人的心里话!”

王猛默然,知道皇帝心意已决,且其思虑更为深远。他不再劝阻,只是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冉闵又拿起经义题看了看,取自《春秋》微言大义,考察对正统与变通的理解。诗赋题则以“春雨”为题,倒是应景,可抒怀,可言志,可喻政。仿佛是为了印证这一点,窗外渐淅沥沥地响起了雨声,细密绵长的春雨开始敲打着窗棂,带来一股清新而湿润的泥土气息,也仿佛在洗涤着尘世,准备迎接新生。

冉闵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望向贡院外那片黑压压的、在雨中愈发显得沉默而坚定的人群。他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各式各样的雨具,精准地落在了队伍中几个显得格外寒素、几乎被华服学子淹没的身影上。那是他特旨准许参考的几名寒门子弟,甚至其中一人曾是官奴籍,因父兄战功或自身有特殊才干被赦免。他们衣衫洗得发白,甚至打着整齐的补丁,在衣着光鲜的士子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如同岩石间的野草。但他们的眼神却异常明亮,如同暗夜中的星辰,紧紧抱着怀中视若珍宝的、甚至可能是手抄了无数遍的书籍,仿佛那是他们通往另一个世界、改变自身和家族命运的唯一阶梯。其中一个身形瘦弱、面色苍白的少年,尤为引人注目,他怀中紧紧抱着的,是一本王谦所着的《左传》手抄本,书角已磨损得起毛泛黄,却被他用干净的、洗得发白的布帕小心包裹着,如同呵护着易碎的梦想。

雨水沾湿了他们的肩头,顺着单薄的衣衫渗入,带来寒意,他们却浑然不觉,只是下意识地将怀中的书抱得更紧,用身体为其遮风挡雨。

冉闵凝视片刻,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澜,他轻轻关上了窗,室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窗外渐密的、沙沙的雨声,和王猛最后翻阅试卷定稿时发出的、细微的纸张摩擦声响。

一场关乎国运与无数人命运、开启一个新时代的考试,即将在这浸润着希望与考验的春雨中,拉开它沉重的、历史性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