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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丰收的喜悦,如同浓郁醇厚的春酒香气,仍弥漫在长安的街巷坊间,家家户户屋檐下挂着金黄的玉米和火红的辣椒,仓廪里堆着新收的粟米,百姓脸上洋溢着许久未见的满足笑容。然而,这醉人的暖意尚未持续多久,十月的寒风便已迫不及待地从阴山、从漠北席卷而来,带来初冬凛冽的讯息。天空变得灰蒙蒙的,铅云低垂,风中带着刺骨的凉意,仿佛能穿透厚重的衣衫。

乐游原上,不久前还绚烂如火的秋叶,如今已迅速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如同褪去了华服的巨人。太学院落里那几棵见证了数朝兴衰的古槐,也落尽了最后一片叶子,只剩下虬劲黝黑的枝干,如铁画银钩般倔强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像是在无声地追问着天意。曲江池的水面,失去了游船画舫的点缀,在连续几夜的低温下,结起了一层薄薄的、琉璃般易碎的冰凌,在阴郁的天光下反射着微弱而冰冷的光泽。丰收带来的余温尚未散尽,一股无形的、源于人心与利益博弈的寒流,已在新政的肌理之下悄然涌动、渗透。

各地关于秋收的最终统计文书,已堆积在尚书省的紫檀木公案上,卷帙浩繁。汇总的数字无疑是喜人的,帝国迎来了多年未有的丰收,尤其是新开垦的荒地和分配给胡族部落的“授田”,其产量甚至超出了朝中最乐观官员的预期。尚书令王猛,每日埋首于这些散发着墨香和纸张陈旧气味的卷宗之中,烛光常常亮至深夜。连续数月的操劳,使他本就清瘦的脸庞更显棱角分明,颧骨微凸,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睛,依旧闪烁着不知疲倦的、洞察幽微的光芒。他看得比任何人都要仔细,不仅看各州汇总的总体数字,更反复核查各郡县的细账,比对胡汉田亩的产量差异,追踪税粮入库的进度与损耗,指尖划过一行行数字,仿佛在触摸帝国跳动的脉搏。

一日深夜,万籁俱寂,唯有尚书省值房内的烛火还在摇曳。冉闵踏着清冷的月色,未带仪仗,只由两名贴身侍卫远远跟着,悄然来到值房。他见王猛对着一份并州呈上的田亩户籍账册凝神不语,眉宇间锁着一缕挥之不去的忧思,便挥手屏退了正要通传的内侍,自行走入,开口问道:“景略,丰收已成定局,举国欢庆,为何你仍愁眉不展,似有重忧?”

王猛闻声抬头,见是皇帝,忙要起身行礼,被冉闵按住。他将那份账册推到冉闵面前,手指点着几个用朱笔细心圈出的数字,声音因熬夜而略带沙哑:“陛下请看,并州此番上报的新垦田亩数,共计八万七千余顷,比春耕时各郡县统计上报、记录在案的垦田数,多出了近三成。然而,相应新增的独立户籍,却只增加了一成半不到。”

冉闵目光骤然一凝,身为马上天子,他对数字极其敏感:“有人虚报垦田数目,冒领垦荒功劳?还是……地方豪强隐匿人口,制造隐户?”

“臣更倾向于后者。”王猛沉声道,语气肯定,“《均田令》颁行,核心在于‘计口授田’,授田与编户严格挂钩。一些地方豪强,无论是汉人地主,还是部落头人,他们不愿看到名下佃户、部民独立成户,分走原本由他们控制的田亩和劳力,便可能利用职权或影响力,欺上瞒下,将这些新开垦的田地记在自己、族人或亲信名下,而实际耕作者,依旧是依附于他们的隐户,租税徭役,仍由这些豪强控制。如此一来,他们既能多得田地,又能牢牢控制人口,朝廷的均田之策,到了地方,便可能被打折扣,甚至被扭曲为豪强兼并的新手段。此风若长,则新政根基动摇,国库虽增,民力未舒,后患无穷。”

他顿了顿,拿起另一份来自陇西的文书,递给冉闵:“慕容翰在陇西推行清丈土地,也遇到了类似问题,只是形式不同。一些羌人部落以‘共耕共享’乃祖宗旧俗为名,拒绝官府详细登记各户丁口和田亩细目,只愿以一个部落的总数、一个模糊的范围为准,上报朝廷。这背后,恐怕也是部落头人想维持旧有的、对部民和资源的控制权,不愿朝廷力量深入基层。”

冉闵沉默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缓缓道:“看来,光是分田到户还远远不够。人头的统计,比田亩的丈量,更难,也更要紧。掌握了人,才能真正掌握这片土地。”

“陛下圣明。”王猛点头,脸上忧色更重,“而且,清查隐户,重新编定户籍,此事牵扯极广,触动的是千百年来地方豪强和部落首领最根本的利益。这比并州之乱那种明火执仗的冲突更为棘手。并州之乱是扬汤止沸,尚可派兵平定;而这隐户之弊,则是暗流漩涡,遍布帝国肌体,处理不当,引发的动荡可能更为广泛、隐蔽和持久。”

除了土地与人口问题的暗流,另一项旨在打破门阀垄断的新政——科举,在尝试从开创性的恩科转向常态化、制度化的过程中,也遇到了新的、更为精致的阻力。

十月中,礼部循例呈报了关于明年,即建安二十四年春闱常科考试的初步方案。其中一条由几位出身世家、德高望重的考官联名提出的建议,在朝堂引发了巨大的争议与波澜:他们提出,为“保证取士质量,维护朝廷体面”,应适当提高报考门槛,比如要求考生需有地方官学或着名大儒开设的私塾出具的“品学兼优”荐书,或对儒家经义的掌握需达到某种“家学渊源”的证明,需有族中长辈或名士作保。

此议一出,不仅在无数寒门学子中引起巨大恐慌和愤慨,连一些通过首届科举入仕、正欲大展拳脚的胡族进士也感到深深的不安。慕容翰在陇西得知消息后,愤懑难平,连夜写下了一份言辞恳切又充满忧虑的密奏,通过王猛建立的特殊邮驿渠道,直送冉闵案头。他在奏章中直言不讳:“若设此门槛,则无异于为世家子弟专开捷径,寒门与胡族子弟中那些天赋卓绝却求学无门者,将永绝仕途!科举‘惟才是举’之初衷尽失,恐重蹈魏晋九品中正制‘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之覆辙!此例一开,新政精神荡然无存!”

冉闵阅后,勃然大怒,翌日朝会,便将这份奏章狠狠摔在那几位提议提高门槛的礼部官员面前,声色俱厉,目光如刀:“朕开科举,是要打破门第之见,揽天下英才!尔等却想方设法要给这新开的门再砌上一道高墙?是何居心?!莫非还想将这天下,变回你们几家几姓的天下不成?!”

皇帝雷霆之怒,使得那道提议被强行压下,最终未能写入章程。但朝堂之上,那种因首届科举成功而带来的些许缓和与希望的气氛,再次变得微妙而紧张起来。反对新政的势力,似乎从之前的正面强攻、激烈反对,转变了策略,开始利用规则、程序,在细节上设置障碍,进行更为隐蔽的“软抵抗”。

与此同时,慕容翰在陇西的处境,也随着他地位的提升而变得愈发复杂、险峻。他因推行《漕运新规》和初步清丈土地卓有成效,政绩斐然,被冉闵特旨嘉奖,擢升为陇西道巡察使,赋予了更大的权力,协助州刺史处理陇西、天水等数郡的民政事务。然而,这升迁和重用,也将他彻底推到了各方利益交织的矛盾漩涡中心。

他不再是那个仅仅处理具体漕运或刑名事务的郡丞,而是需要协调各方利益、平衡各种关系、手握实权的“能吏”。邀请与压力接踵而至:羌人头人盛情邀请他参加部落最神圣的祭祀大典,席间歌舞方酣,头人便婉转提出,希望能保留对部民的部分司法权,“以安部落之心”;汉人乡绅则轮流设宴款待,席上珍馐美馔,席后则暗示只要他在接下来的田亩清查上“稍稍通融,勿要过于苛细”,必有“寸心”相酬;甚至连长安的一些世家势力,也通过不同渠道,或写信示好,或派人传话,或施以压力,希望他能“识时务”,“为自己留条后路”。

这个曾经以狼头刺青彰显勇武、以直言敢谏表明心迹的鲜卑青年,如今常常在处理完繁冗的公文后,独自在官署那盏孤灯下坐到深夜。窗外是陇西特有的、清冷而浩瀚的星空,室内只有他翻动书页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他处理政务越发老练,巡查地方体察入微,教化百姓言辞恳切,举止言谈间的儒雅气度也日益浓厚,赢得了“儒将干吏”的名声。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份“独在异乡为异客”、周旋于各种势力之间的如履薄冰之感,以及内心深处对自身定位的些许迷茫,是多么的沉重。他写给王猛的私人信件中,不再仅仅是条分缕析地汇报政务,偶尔也会在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官场人情险恶的感慨,以及对“华夏进士”这崇高身份在现实错综复杂的利益网络中,有时显得如此单薄和无力而产生的困惑。

十一月初,一场早来的、数十年不遇的大雪,毫无征兆地覆盖了陇西的千山万壑,天地间一片苍茫。慕容翰冒着能刮破人脸的雪粒狂风,前往一处位于深山、偏远的羌人寨落,调解一桩因大雪覆盖草场界限而引发的、濒临械斗的纠纷。他凭借耐心与公正,终于说服双方暂时搁置争议,待雪融后再行勘定。回来的路上,风雪更大了,天地混沌,能见度极低,马车不幸陷在了泥泞冰冻、被积雪掩盖的山道里。随从们奋力推车,慕容翰也毫不犹豫地跳下车,与众人一同在没膝的积雪中推搡车厢,冰冷的雪水瞬间浸透了他的鹿皮靴子和官袍下摆,寒意刺骨。

就在他们艰难前行,人困马乏之际,路旁陡峭的、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山坡上,突然传来一阵异响!

“小心山雪!”有随从惊呼。

话音未落,只见几大块巨大的、凝结的积雪,夹杂着棱角尖锐的石块,轰然滚落下来!势头迅猛,直扑他们而来!

“大人小心!”一名眼疾手快的鲜卑裔随从,对山崩雪落有着本能的警觉,猛地将正专注于推车的慕容翰向后狠狠推开!

“轰隆!”一声巨响,积雪和石块堪堪砸在了他们刚才停留的位置,慕容翰乘坐的马车被一块巨石砸中车厢,顿时木屑纷飞,歪倒在一旁,拉车的马匹惊嘶不已。

众人惊魂未定,浑身冷汗瞬间被寒风冻住。看向山坡,只见几个模糊的、穿着白色伪装的人影,在密林的掩护下迅速消失无踪。

是意外的雪崩,还是……蓄意的谋杀?

慕容翰站在肆虐的风雪中,看着那被砸坏的马车和惊魂未定、面露愤慨的随从,又望向那幽暗的、仿佛隐藏着无数未知危险的莽莽林海,一股比这陇西风雪更加刺骨的寒意,从心底不受控制地升起。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父亲所赠的那柄象征着草原荣光的佩刀,冰冷的刀鞘传来一丝坚实而熟悉的触感。文教与武力,理想与现实,怀柔与阴谋,在这苍茫无情的雪原上,呈现出一种无比尖锐而又矛盾的共存。

消息传回长安,已是数日之后。王猛拿着关于慕容翰遇险的简短禀报,眉头深锁,久久不语。他走到悬挂于尚书省墙壁的巨大北方舆图前,目光不仅仅停留在多事的陇西,更缓缓扫过并州、幽州、朔方……那些正在大力推行新政的边疆州郡。他的手指在这些地方一一划过,仿佛能感受到那平静表面下涌动的暗流。

“陛下,”他对前来商议应对之策的冉闵说道,声音凝重,“秋收的喜悦,掩盖了不少深层的问题,但寒流已至,凛冬将至。土地兼并之隐忧,科举门槛之争端,以及……地方势力对新政官员日益增长的排斥与敌意,甚至不惜动用此等卑劣的暗杀手段。接下来的这个冬天,恐怕不会如往年那般平静了。”

冉闵站在窗边,看着窗外庭院中枯枝上挂着的、如同利齿般的晶莹冰棱,声音沉稳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树欲静而风不止。既然寒流一定要来,那便让它来!正好借此机会,看看哪些是新政下长出的、能抗住风霜的坚韧幼苗;哪些,不过是依附在旧树干上、见不得光的浮藓,一吹即落。”

他转过身,眼中闪烁着如同百炼精钢刀锋般的光芒,下达了强硬的反击指令:“传旨,令各州郡主官,严查田亩户籍,有隐漏者,限期三个月内自首,重新登记入册,过时不报,一经查出,罪加一等!令御史台,增派干员,加强对新政推行及明年科举筹备诸环节的监察,有徇私舞弊、阳奉阴违者,无论出身门第,严惩不贷!”

皇帝的意志,如同这骤然降临的冬日寒风,再次变得锐利而强硬。他知道,新政的巩固期,远比开创期更为艰难,不仅需要坚定的信念,更需要毫不松懈的警惕与毫不留情的铁腕,去清除那些附着在帝国肌体上的顽疾。

长安城内外,表面上一片冬日的宁静,雪花无声飘落,覆盖了朱楼碧瓦,掩盖了街衢巷陌。但在那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屋脊之下,在那些看似平静的官衙府邸之中,新一轮的、更为激烈的较量,正在这日益凛冽的寒气中,悄然酝酿,蓄势待发。丰收的喜悦已然沉淀为过往,而真正考验新政生命力的严冬,才刚刚拉开它冰冷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