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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渭水,本该是碧波荡漾、杨柳拂堤、生机盎然的时节,此刻却因去岁那场人为的溃决,河道依旧显得有些宽阔而浑浊,弥漫着一股泥沙沉淀后的土腥与若有若无、从上游冲刷下来的腐殖气味。王猛独自站在咸阳城外一处高耸的、可以俯瞰渭水和部分城墙的土坡上,一袭青衫在带着凉意和湿气的河风中猎猎作响,仿佛一面不屈的、在胡尘中挺立的汉家旗帜。他深邃的目光,如同盘旋的苍鹰,越过荒芜的田野、废弃的村落,最终牢牢锁定在远处咸阳城墙上那道狰狞的、如同蜈蚣般扭曲的裂痕上——那是去年地震留下的伤疤,是苻健政权敷衍了事的明证,也是其统治根基动摇的象征。

他从袖中缓缓取出两枚铜钱,放在掌心仔细端详。一枚是临行前冉闵亲手所赠的“大魏通宝”,钱文“天命昭德”四字刚劲有力,笔画清晰,边缘打磨光滑,在晦暗的天光下依然泛着沉稳的金属光泽,象征着秩序与正统;另一枚则是进入关中后常见的、苻健所铸的劣钱,铜质斑杂,掺了过多的铅锡,字迹模糊不清,“大秦通宝”几个字显得滑稽而虚弱,钱体轻飘飘的毫无分量,仿佛一捏就会碎。两枚钱币在他修长的指间翻转、碰撞,发出截然不同的声响,一如这关中大地之上,正统与僭越、秩序与混乱、希望与绝望的激烈交锋。

“先生,都准备好了。” 一个低沉而略带沙哑,却异常坚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破了周围的寂静。

王猛没有回头,听那沉稳而略显沉重的脚步声,便知是杜洪。他收起铜钱,纳入怀中,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杜老,辛苦你了。都安排妥当了?”他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远处的城墙。

此时的杜洪,已然换上了一身粗糙肮脏的羌人老奴服饰,脸上、脖颈、手臂都涂抹了特制的深色药泥,不仅遮掩了常年打铁留下的古铜肤色,也掩盖了那份属于汉家工匠的坚毅纹路和眼神中的锐气。他刻意佝偻着背,努力模仿着羌人部落中那些饱经风霜、沉默寡言的老奴姿态,但那双在乱世中淬炼得异常明亮、此刻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眼睛,却难以完全掩盖其下的决心。

“苻健昨日又强征了三百民夫去修墙,”杜洪凑近几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抑制的愤懑和痛心,“都是些饿得走不动路的老弱,还有半大的孩子和妇人……监工的氐兵头目凶得很,鞭子抽得劈啪作响,已经……已经累死、打死好几个了,尸体就直接扔在墙根下,说是……说是给新墙‘奠基’!”他说到最后,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拳头紧紧攥起。

王猛负在身后的手悄然握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闭上眼,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三日前在渭水河边目睹的惨状:一位白发苍苍、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老翁,因气力不济,无法抬起那块过于沉重的条石,被凶神恶煞的氐兵头目厉声斥骂,随后竟被那畜生一刀劈翻在地,鲜血瞬间染红了浑浊的河水。老人的尸体就被随意地丢弃在正在修补的墙基之下,与泥土、碎石混在一起,仿佛他生来的使命就是成为这堵罪恶之墙的垫脚石。那一刻,王猛几乎要抑制不住胸中翻涌的杀意,恨不得立刻拔剑将那氐兵头目斩为两段!但他深知,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了最终的目标,为了更多的生灵,他必须忍耐。

“让他们再苟活几日。”良久,王猛睁开眼,声音冷得像渭水河底未曾消融的寒冰,然而在这冰冷之下,是压抑到极致的怒火与悲悯,“爆破之时,我会选在守军子夜换岗、戒备最为松懈的时辰。届时,会尽量将爆破点选在远离民夫劳作区域的方向,减少波及无辜。”这已是他在这残酷的乱世中,所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仁慈。

杜洪看着王猛清瘦却挺拔如松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千。这位来自邺城的“景略先生”,看似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行事布局却果决狠辣,对敌人毫不留情;但与此同时,他对关中百姓的苦难感同身受,谋划中总带着一份不忍和底线。这种矛盾而复杂的气质,让杜洪既敬畏,又感到一种莫名的、可以托付生死信赖。

暮色如同滴入清水的浓墨,迅速渲染开来,天地间一片混沌。两人借着渐深的夜色掩护,如同两个幽灵,悄无声息地潜入距离城墙约一里外的一处废弃砖窑。这里地处偏僻,周围杂草丛生,窑体半塌,早已被世人所遗忘,仿佛被时间抛弃。然而此刻,窑洞深处却透出微弱而谨慎的光亮,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硝石以及炭粉混合的刺鼻气味,还有一种紧张而压抑的氛围。

这里,已然成为了一个秘密的、决定未来战局的军工作坊。十几名由杜洪精挑细选、绝对可靠、且与氐秦有血海深仇的汉人工匠,正借着几盏灯芯被压到最低的油灯的光芒,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他们有的在石臼中小心研磨配料,有的在用细密的筛网仔细过滤药粉,去除杂质,有的则在将混合好的、威力巨大的火药分批装入特制的薄壁陶罐中,用蜡密封接口。他们的动作熟练且默契,几乎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只有偶尔压抑的咳嗽和沉重的呼吸声。

角落里,堆放着一些造型奇特、不符合这个时代常见器具模样的材料和半成品,被工匠们私下称为“鬼工开物”。这是王猛结合了王谦遗稿中某些散佚的《道藏》记载以及自己对炼丹术、工艺的独特理解,再经由白衣营那些擅长格物的学生加以反复计算和改良后,设计出的定向爆破装置雏形。其中一些思路之奇巧,结构之精妙,连杜洪这样的老匠人都为之叹服,直呼闻所未闻。

“先生请看,”一个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但眼神异常专注、名为石柱的年轻工匠,捧起一束看似普通、却比一般麻绳更显坚韧的绳索,恭敬地呈给王猛,“这是按您吩咐,用鱼胶反复浸泡、晾干,中间还夹了药芯的药捻。我们试过了,埋在湿土里两个时辰,取出后仍然能够点燃,燃速比寻常引线要慢些,但非常稳定,几乎不受风的影响。”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成功的喜悦。

王猛接过药捻,仔细检查其韧性和干燥程度,又凑到鼻尖轻轻一嗅,确认没有受潮,点了点头,赞许道:“做得不错。记住,稳定重于一切,我要的是在预定时间,精准地引发雷霆,摧毁目标,而非不可控的、可能伤及自己人的野火。”他的目光扫过周围每一张疲惫而坚定的面孔。

他逐一检查着各个环节。这些装有“鬼工开物”火药的陶罐,将被冒险埋入城墙裂缝的最深处,几个关键的受力点上。而引爆的方式,更是王猛苦思冥想后的设计——使用改造后、增加了弩臂强度和精准度的强弩机,在三百步外的安全距离,发射特制的、箭头包裹了剧烈燃烧物和引信的重型箭矢,精准命中预设的、涂抹了特殊易燃物的引火点,从而远距离引爆炸药。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可能前功尽弃,甚至暴露自身。

“杜老,城内的布置如何?接应和骚乱准备得怎么样了?”王猛转向杜洪,声音低沉而严肃。

杜洪立刻从怀中取出一幅小心折叠的绢布,在一条还算平整的石台上展开。绢布上,用朱笔精细地勾勒出咸阳城内的简图,武库、粮仓、主要军营、马厩、官员府邸等关键位置,都标满了只有他们自己能看懂的记号,如同一张死亡的请柬。

“按照先生的吩咐,”杜洪指着图纸,眼中闪烁着复仇的火光,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我们的人,已经利用运送建材、清理垃圾的机会,在武库外围的草料堆、粮仓附近的排水沟、以及几个主要氐将营房不易察觉的角落,埋设了特制的、延时更长的引火物。这些引火物外层用了湿泥和牛粪包裹,短期内不会被发现,但只要接到信号,或等到约定时间,就能被引燃。只等城墙一破,魏军信号一起,便可同时在多处发难,制造巨大混乱,里应外合,让氐兵首尾不能相顾!”

他的话音未落,窑洞外突然传来一声惟妙惟肖的鹧鸪啼叫——三短一长,急促而清晰!这是外围警戒哨发出的最高级别的紧急暗号,表示有不明身份的巡逻队正在靠近,而且方向直指砖窑!

窑内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点!所有工匠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动作迅捷而无声,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将火药、工具、图纸迅速藏入预先挖好的地洞或用砖石废料巧妙掩盖。王猛眼神一凛,如同出鞘的利剑,迅速扫视一圈,确认没有明显破绽后,从容地走到窑洞入口附近一堆相对干燥的砖块旁坐下,顺手从怀中掏出一本《周易》摊开在膝上,又取出那几枚用于占卜的铜钱,看似随意地撒在身旁。油灯如豆的光芒映照着他平静的侧脸和专注的神情,此刻的他,俨然一个在此借地夜读、顺便推演天机、不问世事的落魄书生,与周围的环境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脚步声和甲叶碰撞声由远及近,杂乱而沉重,一队约十人的氐兵巡逻队举着明晃晃的火把,骂骂咧咧地闯了进来。为首的小队长目光凶狠如狼,扫过窑洞的每一个角落,最后落在王猛身上,厉声喝问,带着浓重的氐人口音:“干什么的?鬼鬼祟祟在这里!”

王猛缓缓抬起头,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读书人特有的清高,他指了指膝上的《周易》,语气淡然中透着一丝玄奥,仿佛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夜观天象,推演易理,以待明主降临。”这话语焉不详,带着几分世外高人的神秘感,让人摸不着头脑。

那氐人小队长眉头紧锁,显然不太理解这些文绉绉的话,但“明主”二字似乎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他狐疑地打量着王猛,又看了看四周堆积的废料和熄灭的炉灶(为了保密,砖窑并未生火)。突然,他的目光被王猛手边那几枚铜钱吸引——尤其是那枚品相极佳、文字清晰的“大魏通宝”!在火把的光线下,那枚魏钱显得格外刺眼!

空气瞬间凝固!那枚魏钱在此地出现,无异于叛逆的铁证!氐兵小队长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手已经紧紧握住了腰间的刀柄,身体前倾,如同即将扑食的猎豹。他身后的士兵们也察觉到了异常,纷纷围拢过来,刀剑半出鞘,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蜷缩在阴影里、伪装成老奴的杜洪突然如同暴起的猎豹,猛地从地上弹起,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名氐人小队长,双臂死死抱住对方的腰,同时用嘶哑的声音,用氐语混杂着汉语大吼:“先生快走!他们是冲我来的!我偷了军中的精铁!”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是一怔。混乱中,王猛袖中一张写着部分火药配比和“鬼工开物”简要原理的纸条不慎滑落在地。他心中一沉,正欲俯身去捡,却见旁边一个一直沉默寡言、脸上带着刀疤的中年工匠,以更快的速度抢先一步拾起纸条,看也不看就直接塞进了嘴里,奋力吞咽!他的动作决绝而迅速,脸上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刚烈!

“汉奸!狗贼!”那工匠随即抬起头,双目赤红,对着氐兵们破口大骂,嘴角还残留着吞咽纸屑的痕迹,声音因为纸张刮擦喉咙而显得异常嘶哑,“我早看出你们不是好东西!鬼鬼祟祟,定是魏狗的细作!老子跟你们拼了!”他一边骂,一边状若疯狂地扑向离他最近的一个氐兵,厮打起来,完全是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

这出苦肉计和栽赃嫁祸演得极其逼真,那愤恨的表情、决绝的动作、以及“人赃并获”的指认,瞬间将氐兵小队长的注意力完全吸引过去。他奋力挣脱杜洪的纠缠,一脚将杜洪踹开,指挥士兵:“给我拿下这个疯子!还有这个老东西!带回去严加审问!看看他们还偷了什么!”

巡逻队的注意力成功被转移,他们骂骂咧咧地,押解着仍在“怒骂不休”的刀疤工匠和倒在地上一时难以起身的杜洪,如同押送着重要的战利品,离开了砖窑。脚步声和呵斥声渐渐远去,窑洞内重新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油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众人劫后余生般粗重的喘息声。

王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雕。方才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一切,在他脑海中飞速回放。他走过去,扶起嘴角渗血、衣衫凌乱、却强忍着疼痛的杜洪。在搀扶的过程中,他的手无意间触碰到杜洪腰间一个硬物——那是一把打磨得异常锋利、闪着寒光的短刀,刀柄被汗水浸得湿滑。王猛心中一震,瞬间明白,方才若事情无法转圜,杜洪已然准备用这把刀与氐兵同归于尽,以死来保全他和这个秘密据点,保全爆破的计划。

“杜老……”王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动容,千言万语堵在胸口。

杜洪摆了摆手,抹去嘴角的血迹,露出一个有些惨淡却无比坚定的笑容:“先生不必挂怀,老朽这条命,早就准备扔在这件事上了。只是……时间更紧迫了,他们被抓回去,虽然暂时引开了注意,但难保不会严刑拷打……我们得抓紧了。”

王猛点了点头,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刀,将所有情绪压入心底。是的,计划必须提前,他们已经没有退路,每拖延一刻,就多一分危险。咸阳城墙,必须尽快炸开,为了那些死去的民夫,为了吞纸赴死的义士,为了狗娃,也为了千千万万在苻秦暴政下苦苦挣扎、期盼王师的关中百姓。

夜色更深,废弃砖窑中的灯火再次微弱地亮起,比之前更加忙碌,也更加决绝,充满了与时间赛跑的悲壮。风从窑洞的破口吹入,带着渭水的腥气,仿佛在呜咽,又仿佛在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