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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猛的伤势,在医官竭尽全力的救治和他自身那如同野草般顽强的求生意志共同作用下,终于度过了最危险、最令人揪心的时期,开始进入了缓慢而艰难的恢复阶段。虽然依旧极度虚弱,面色苍白,无法下床理事,甚至连长时间坐着都颇为困难,但至少神志已经大部分时间保持清醒,能够进些精细的流食,偶尔也能与前来探视的冉闵说上几句话,只是声音微弱,需要凑近才能听清。

这一日,窗外天气稍显凉爽,微风拂动,带来了些许初秋的气息。冉闵处理完上午紧急的军务,再次来到王猛养伤的、特意安排的静室。室内窗户微开,通风良好,弥漫着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草药香气。王猛半靠在垫高的、柔软的锦缎靠枕上,脸色虽然依旧苍白得没有血色,如同上好的宣纸,但眼神中已重新有了往日的沉静与智慧的神采,只是身体还十分虚弱,说几句话便要停顿喘息片刻,仿佛每一次呼吸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

冉闵将近期的情况,包括姚襄来投的细节、长安灯语的盛况、慕容恪的建议及其带来的辽东情报,以及自己一时兴起收留苻坚并有意让其作为太子伴读等事,择其要点,简明扼要地告诉了王猛。他需要这位最信赖的谋士,即使是在病中,也能为他把握方向,查漏补缺。

王猛静静地听着,时而因虚弱而微微闭上眼,时而又努力睁开,专注地倾听,时而微微颔首表示了解,时而因思考而蹙起那清瘦的眉头。听到姚襄来投时,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并无太多意外,轻声道:“此乃……大势所趋,亦是陛下……天威浩荡,仁德所至。然,姚弋仲未降,羌部……人心未全附,姚襄其心……亦需观察。对此部,仍需……谨慎用之,且防……且用,不可……尽付腹心。”

他气息不稳,说话断断续续,但思路却依旧清晰如同往昔,直指关键。

当听到冉闵提及慕容恪关于招抚氐族残余和双管齐下的建议时,王猛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其中的利弊,缓缓道:“慕容……恪,确为……人杰也,其言……对胡族心态之把握,有其……独到之理。然,其心……如深渊,难测……难量,陛下……用之,需……设限,不可……使其……触及核心……机要。”

他对慕容恪的才华予以肯定,但对其忠诚度和动机,始终抱有极深的戒心,这是谋士的本能。

最后,听到冉闵收留了苻健的族孙苻坚,并有意让其作为太子伴读时,王猛怔了许久,那双因伤病而略显暗淡的眼睛里,闪烁着复杂难明的光芒,随后,他那苍白的、几乎没有血色的脸上,竟然缓缓露出了一个极其微弱的、却带着深长意味和赞赏的笑容。

“陛下……此棋……放眼长远,甚妙,甚妙。”

他喘息着,眼中闪烁着如同发现璞玉般的光芒,“不拘泥于……一族一姓之私仇,唯才是举……唯德是亲……此乃……混一华夏……开创盛世……之……恢弘气度。这苻坚……年幼而沉稳,若教之……以汉家礼义,导之……以仁政王道,潜移默化,或许……他日……真能化……胡汉之畛域,消弭……世代之仇怨……亦未可知。此……或为……根治北疆……之良方……一隅。”

冉闵没想到王猛对此举评价如此之高,甚至上升到了根治北疆隐患的战略高度,心中也颇感欣慰,仿佛找到了知音。他知道,王猛是真正理解他长远布局和心中抱负的人,能看到这步棋背后深远的政治和文化意义。

“只是,景略,”冉闵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身体微微前倾,“如今你重伤未愈,需要静养,朕本不该以俗务相扰。然,长安虽露败象,内部动荡,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城墙高厚,姚弋仲态度依旧暧昧难明,城内守军亦可能因绝望而做困兽之斗。下一步,该如何行止,是急攻,是缓图,朕想听听你的看法。”他虽然心中已有初步决断,但还是想听听王猛的意见,这已成为一种习惯,也是一种信任。

王猛闭目思索了良久,胸膛微微起伏,似乎在积攒稀薄的力气,也似乎在脑海中那巨大的战略沙盘上,飞快地推演着无数种可能。室内一片寂静,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的风声。再次睁开眼时,他的目光变得坚定起来,如同黑暗中指引方向的灯塔:

“陛下……长安……已成孤城,外无援兵,内缺粮草,人心……已然涣散。强攻……虽可下,然伤亡必大,且……恐伤及城中元气,不利于……日后治理。当以……围困为主,锁其咽喉;攻心为上,瓦解其志……辅以……精兵锐卒,伺机而动,择瑕而击。”

他断断续续,却尽可能清晰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凝聚着智慧:

“其一,借姚襄……投诚之名,加大……招降力度,尤其是……对城西羌军驻地。可许以……重利,保全其部族,分化……其众,使其……自相猜疑。”

“其二,将苻健……伏诛,咸阳……克复之消息,以及……陛下入城后仁德……安民之政,广为……传播。可让……投降的氐人中层官吏……现身说法,讲述……陛下宽仁,动摇……其守城之志。”

“其三,严密……监控……其粮道水源。长安……人口众多,存粮……必难持久,久困……必生内乱,届时……或可不攻自破。”

“其四,……”

他顿了顿,看向冉闵,眼神带着一丝恳切与不容动摇的责任感,“待臣……稍能行动,不至……牵动伤口,请陛下……允臣……移至……灞水前线大营。臣虽……不能亲临战阵,执旗督战,然于……营中……观望形势,感知……敌军士气之消长,或可……为陛下……参赞一二,查漏补缺……亦能……以臣之存在,稳定……我军之心,震慑……长安之敌。”

他知道自己此刻不仅是谋士,更是魏军的一面精神旗帜,他的存在本身,尤其是在重伤初愈后亲临前线,就是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力量,能极大地鼓舞士气,安定军心。

冉闵看着王猛那虚弱却闪烁着坚定与责任感光芒的眼神,心中感动,伸手轻轻握了握他那只依旧冰凉的手:“好!朕答应你。待你伤势再稳定些,伤口愈合,不再有崩裂之虞,朕便派最稳妥的人手,用最平稳的软轿,护送你前往灞水大营。但你必须答应朕,万事以身体为重,不可劳神过度,不可强撑!你的身体,关乎大局!”

“臣……谨遵圣意。”王猛微微点头,露出了一个疲惫却安心的神情。

就在这时,杜洪捧着一个不大的木匣,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他的腿伤还未好利索,走路有些蹒跚,但精神头很足,脸上带着一种如同老农守护着自己庄稼般的郑重。

“陛下,先生,”杜洪将木匣放在王猛床前的一张矮几上,打开盖子,里面并非想象中的金银珠宝,而是一叠叠整理好的、有些残破甚至焦黑的纸张、帛书,还有一些明显是刚刚由文书官誊抄好的、字迹工整的副本。“这是老朽带着手下几个机灵的徒弟和一些愿意帮忙的士兵,这些日子从咸阳各处火场边缘、倒塌的房梁下、废墟瓦砾中,还有那条意外发现的秦皇密道干燥处,抢救出来的一些典籍文书残卷。大多是些经史子集的零散篇目,还有些是本地的一些志怪杂谈、工匠技艺的记录、医方农书……虽然大多残缺不全,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但总觉得,这些都是前人智慧的结晶,烧了太过可惜,就都仔细收集起来了,请先生过目,看看是否有可用之处。”

王猛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去。他挣扎着想坐直一些,看得更清楚,冉闵连忙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帮他调整了一下靠枕的位置。王猛伸出那只没有受伤、却依旧微微颤抖的手,轻轻地、充满感情地抚摸着那些或焦黄卷曲、或染着暗红色血渍、或带着水渍斑斑痕迹的纸张和残破竹简,眼中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有对文明遭劫的痛惜,有对这些残卷得以保存的欣慰,更有一种沉甸甸的、如同火炬传递般的责任感。

他拿起最上面一页,那是一张被火烧得只剩半片的竹简,边缘焦黑碳化,上面用古朴秦篆刻着的字迹也已模糊不清,但依稀可辨开头几字:“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正是《论语·泰伯》中曾子那流传千古、激励了无数仁人志士的句子!

王猛的手指在那冰冷的、带着烟火与血泪气息的竹简上反复摩挲了许久,仿佛能透过这冰冷的触感,感受到无数先贤和无数像卢玦那样的守护者寄托于其上的精神力量与文明重量。他缓缓抬起头,看向身旁的冉闵,声音虽然虚弱,却异常坚定,如同宣誓:

“陛下……咸阳之战的……真正战利品,并非……这座残破的城池土地,亦非……武库中那些……金银珠宝。而是……这些……焚而不毁、淬火重生的……文明薪火,是这……关中百姓……历经磨难却未曾泯灭的……华夏之心。”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望向了西方的长安:“长安……亦然。我们不仅要……拿下这座千年帝都,更要……守住这座城……所代表的精神内核。让这文明的薪火……世代相传,永不熄灭;让这华夏之心……深深扎根于斯,永固于斯。”

冉闵郑重地点了点头,神色肃穆,他伸出手,接过那片承载着千钧之重的残简,紧紧握在手中,仿佛接过的不是一片竹子,而是一个民族的文化命脉与历史责任。

“朕,记住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如同磐石,“这薪火,由朕与你,一同守护。这华夏之心,由大魏来凝聚。”

君臣二人,在这弥漫着药香与墨香的静室之中,完成了一次关于过去苦难、现在责任与未来希望的沉重交接。他们都明白,文明的韧性,远比任何砖石垒砌的城墙都要坚固。而守护它,传承它,光大它,是他们征战杀伐的最终意义,也是他们不可推卸的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