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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建康城。

相较于江北京口那种蒸腾向上、锐意进取的勃勃生气,江东的首府则笼罩在一片压抑、惶恐、无奈与悲情交织的沉重氛围之中。江心演武那令人胆寒的详细情报、京口民心微妙变化(尤其是陈老丈献图)的传闻,以及北使王逸带回的那番“刀锋天命”、毫不妥协的强硬宣言,如同层层叠叠、挥之不去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关心时局的人心头,让人喘不过气来。

皇宫深处,一间偏殿。光线有些晦暗,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檀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衰败气息。年仅十二岁的晋帝司马聃,身着略显宽大、不合身的龙袍,坐在冰冷的御座上,脸上带着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稚嫩与茫然,眼神怯怯地望着下方那些面色凝重的大臣。他的面前,站着数位朝廷重臣,为首的便是以从容气度、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闻名于世的谢安,以及代表着太原王氏、性格刚直的王坦之,代表着高平郗氏、以谋略见长的郗超等人。每个人的脸色都异常凝重,如同殿外阴沉的天空。

众卿……北虏……魏主,不肯罢兵么?小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殿内令人窒息的寂静。他并不完全理解那些复杂的军国大事,但也能从大臣们的神色中,感受到那股山雨欲来的危机。

谢安出列,他依旧保持着世家名士的风范,举止从容,步履安稳,但眉宇间那抹深锁的忧色,却难以完全掩饰。他将王逸在京口的遭遇,以及冉闵那番赤裸裸的战争威胁——“若不愿体面来归,朕便亲率大军,踏平江南,为尔等送葬!”——用相对委婉、但意思明确无误的方式陈述了一遍。他没有渲染,但每一句话,都像重锤敲击在殿内众人的心上。

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到殿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某个老臣粗重而不安的喘息声。

王坦之须发皆张,因愤怒和屈辱,脸色涨得通红,他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如同洪钟,在殿内回荡:“狂妄胡虏!安敢如此欺我江东无人!我江东带甲百万,江山险固,民心思晋,岂是他冉闵一介僭逆说渡便能渡的?陛下,臣主张,整军备战,动员全国之力,与北虏决一死战!宁可玉碎,不为瓦全!誓死保卫社稷,维护华夏正朔!”他的话语充满了道德的激情和与国同休的决心,代表了朝中一大批强硬派的声音。

郗超则相对冷静,他叹了口气,眉宇间充满了深切的忧虑,他出列缓缓道:“王公忠勇,天地可鉴。然则,北军水师已成气候,京口演武,其势汹汹,舰船之利,士卒之锐,恐非虚张声势。且其高擎‘华夏’之说,虽为僭越包装,然于江北乃至江南愚民之中,颇有些市场……更兼其练兵得法,赏罚分明,已非昔日乌合之众。硬拼,胜负难料啊。即便侥幸守住,亦必元气大伤,民生凋敝……”他话语中隐含的意思是,或许可以考虑更为灵活的应对,甚至……某种程度的妥协?以求保全江东社稷和百姓?

妥协?如何妥协?王坦之激动地反驳,如同被踩了尾巴的雄狮,“难道要我堂堂晋室,承继华夏正朔,向一介僭号称帝的胡酋俯首称臣不成?祖宗基业,衣冠文物,岂可毁于我等之手!如此行径,与石赵、慕容燕等胡虏何异?我等死后,有何面目见先帝于九泉!”他占据着道德和正统的制高点,言辞犀利,让许多原本心中动摇的官员也不得不附和。

双方争论不休,焦点在于是否承认冉魏政权(哪怕是名义上的),以及以何种方式应对这场迫在眉睫的入侵。主战派占据着道德和舆论的制高点,慷慨激昂,悲壮感人;而务实派则忧心忡忡,深知实力差距和内部隐患,倾向于更为现实的策略。

一直沉默,仿佛在闭目养神的谢安,终于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平和,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定鼎的力量,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诸位,北主冉闵之心,已昭然若揭。其志在混一,非言辞可动,非小利可诱。王逸此行,已探明其虚实与其不可动摇之决心。”

他看向御座上的小皇帝,眼神复杂,既有臣子的恭敬,也有一丝长辈对幼主的怜惜,更有一份沉重的、无可奈何的悲哀:“陛下,北主冉闵,枭雄之姿,坚忍果决;其相王猛,王佐之才,算无遗策。其练兵京口,非为恫吓,实为渡江之预演,志在必得。我江东……纵有长江之险,然人心浮动,军备或有不逮,门阀各有心思……硬抗之下,恐……生灵涂炭,百姓遭殃,而社稷……亦难保全。”

他这话,近乎承认了局势的绝望与江东的虚弱,让王坦之等人脸色剧变,想要反驳,却在谢安那平静而悲凉的目光下,话语堵在了喉咙里。

然则,谢安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坚定,如同磐石,“晋室国祚,承继华夏正统,绵延百载,岂可轻言弃之?我等世受国恩,食君之禄,更当竭尽全力,保全社稷!即便……即便事不可为,天命不再,亦当存我华夏衣冠之气节,为后世留一楷模,不负圣贤教诲,不负天下士民之望!”

他走向御案,铺开一卷明黄色的、象征最高诏令的绢帛,亲自研墨,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然后,他将一支御笔,递到了小皇帝司马聃那稚嫩的手中。

陛下,谢安的声音带着一种引导的、不容置疑的力量,目光灼灼地看着小皇帝,“请陛下亲书……‘宁碎江南玉,不降北地尘’!”

这十个字,是他与少数核心重臣商议后,为应对当前危局定下的最终基调。它既是对北方强硬态度的最强硬回应,也是一种悲壮的自我定位与政治宣言。它彻底放弃了任何求和的幻想,选择了最极端、也最具道德感召力和悲情色彩的抵抗姿态。这是一种“玉碎”的决心,意图用这极致的气节与悲情,来凝聚可能已经涣散的人心,激发最后的血性,做那最后一搏,为江东争取一丝渺茫的生机,或者,至少保留最后的尊严。

小皇帝司马聃握着那支对他来说有些沉重的御笔,小手有些颤抖。他或许并不完全理解这十个字背后所承载的沉甸甸的血泪、决绝与无可奈何,但在谢安那坚定而充满期望、甚至带着一丝恳求的目光注视下,他依言,在那精美的绢帛上,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写下了这决定江东最终命运的十字诏书。字迹虽显稚嫩,笔画歪斜,却因承载的悲壮内容而显得格外沉重,仿佛每一个字,都浸透着江东最后的血气。

好!陛下圣明!王坦之等人见状,激动得老泪纵横,纷纷跪伏在地,声音哽咽,高呼圣明。他们看到的是不屈的气节,是王朝最后的尊严。

谢安看着那墨迹未干、笔力孱弱的诏书,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决绝,有悲哀,有对时运的无奈,也有一丝如释重负。他知道,这封诏书一旦送出,便彻底关上了和平解决的大门,将江东的命运,推向了与北方巨兽进行最终对决的、几乎看不到胜算的角斗场。这是一场豪赌,赌上的是江东的一切。但这或许是维护晋室最后尊严、凝聚人心的唯一方式了。他亲自提笔,为这十字核心,润色辞藻,写成了一篇文采斐然、情感充沛、极尽渲染之能事的正式诏书,既是一篇讨逆檄文,也是一曲无可奈何的王朝挽歌。

很快,这封盖有皇帝玉玺、由谢安亲自润色、充满了华美辞藻与悲壮气节的诏书,由一位身份更高的宗室子弟作为使节,携带着江东朝廷最后的与倔强,送往京口。这更像是一种姿态,一种宣告,而非真正的沟通。

诏书中,极力强调晋室承继西晋的正统性,斥责冉闵的与,歌颂江东的文武鼎盛士民气节,并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为核心,表达了战斗到底、与社稷共存亡的决心。

当这份诏书被呈送到京口北固山帅府,由内侍在冉闵及众将面前朗声宣读时,堂内的气氛先是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所有人都被江东这种“死硬”态度所愕然。随即,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在诸将胸中升腾!我们秣马厉兵,示之以威,予之以路,尔等竟如此不识抬举!

狂妄!给脸不要脸!

不知死活!真当我玄甲军刀锋不利否?

陛下,请即刻发兵,踏平建康,看他们还如何‘玉碎’!

众将纷纷请战,群情汹涌。

冉闵端坐其上,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座椅扶手。直到诏书读完,内侍声音落下,他才缓缓伸出手。内侍连忙将诏书卷起,恭敬地递到他手中。

冉闵拿着这卷做工精美、象征着江东最后倔强和悲情的绢帛,目光在上面那“宁碎江南玉,不降北地尘”的字句上停留了片刻,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

忽然,他笑了。那是一种怒极之后的反笑,充满了无尽的嘲讽、冰冷与凛冽的杀意。

玉碎?瓦全?他喃喃自语,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喧闹的大堂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他猛地站起身,双手抓住诏书的两端。

嗤啦——!

一声裂帛脆响,刺耳无比!在寂静的大堂中如同惊雷!那卷明黄色的、代表着晋室最后尊严和意志的诏书,被他从中硬生生撕成两半!

他将撕碎的诏书狠狠掷于地上,仿佛丢弃什么令人作呕的污秽之物,用脚踩了上去。

司马聃!谢安!冉闵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席卷全场,带着滔天的怒意和不容置疑的威严,“既然尔等宁肯玉碎,不求瓦全……”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麾下所有摩拳擦掌、战意高昂的将领,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宣告:

那便如尔等所愿!

朕,便让那建康城头,改姓——炎!汉!

传朕旨意!三军整备,克日南征!不破建康,誓不还师!

万岁!万岁!万岁!震天的怒吼声,如同火山喷发,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几乎要掀翻北固山帅府的屋顶!

玉碎之诏,彻底粉碎了最后一丝和平统一的幻想。冉闵的怒火与决绝,化为了南征的最终号角。京口这座巨大的战争机器,终于结束了它的磨合与演练,将所有的力量,指向了最后一个目标——建康。南北之间,注定要以最激烈、最残酷的方式,完成这最后的统一。长江的波涛,将见证一场决定华夏命运的终极对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