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场暴雨之夜的崩解后,裴听云的宅邸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风暴过后,万物都在废墟中屏息等待新生。
裴听云病了。
高烧,昏沉,是身体对那场激烈情绪宣泄的最后抗议。周岭请来了医生,开了药,但他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躺在二楼的卧室里,窗帘紧闭,将自己隔绝在昏暗之中。
温眠没有试图闯入他的空间。她依旧住在一楼的房间,每日按时准备清淡的食物,由周岭或宅邸里那位存在感极低的家政阿姨送上去。她大部分时间待在琴房,或者那片正在缓慢清理、修复的玻璃花房。
她没有再碰大提琴,至少没有在裴听云可能听到的时候。她只是安静地存在,像一株生长在废墟缝隙里的植物,不张扬,却固执地彰显着生命力。
几天后,裴听云的高烧退了。他走下楼梯时,脸色依旧苍白,身形似乎也更清瘦了些,裹在黑色的家居服里,像一道随时会融化的影子。他看到正在客厅窗边翻阅一本旧乐谱的温眠,脚步顿了顿。
温眠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没有询问他的健康,也没有提及那晚的混乱,只是微微颔首,如同一个寻常的早晨。
这种寻常,反而让裴听云感到一种无所适从。他预想了她的怜悯、她的疏远、甚至她的恐惧,唯独没有预想到这种……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平静。
他沉默地走进琴房。
那架黑色的斯坦威钢琴依旧矗立在原地,一尘不染,琴键黑白分明,等待着他的触碰。他曾以为这里是他的堡垒,是他的秩序核心,如今却感觉像是一个陌生的、带着嘲讽意味的舞台。
他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钢琴前,伸出手指,极其缓慢地拂过冰凉的琴键。脑海中浮现的,不是巴赫的理性,不是肖邦的诗意,也不是他自己那些充满控制欲的复杂乐章,而是那晚暴雨声中,他自己制造的、毁灭性的噪音,以及……温眠挡在旧钢琴前,那双坚定而清澈的眼睛。
“那个孩子,值得被听见。”
他的指尖微微颤抖,最终,还是没有按下一个音符。他转身,离开了琴房。
此后的日子,一种无声的变奏在宅邸内悄然上演。
裴听云不再像过去那样,将全部时间和精力投入钢琴。他开始在宅邸里漫无目的地踱步,有时会在玻璃花房外驻足,看着工人们修复破损的玻璃,清理最后的残骸。他依旧沉默,但那种沉默不再是冰冷的防御,更像是一种茫然的、不知该如何自处的空白。
他开始注意到一些以往被他彻底忽略的细节。
比如,温眠泡的茶有一种淡淡的、清冽的草木香气,和他惯用的、没有任何气味的茶包完全不同。
比如,她会在午后阳光最好的时候,坐在花园的长椅上,看那本厚厚的、页面泛旧的乐谱笔记本,手指偶尔会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某种只有她自己懂的节奏。
比如,她收拾过的客厅,物品依旧整齐,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生活的柔和痕迹,一本翻到一半的书,一个随手放在窗台的、光滑的鹅卵石。
这些细节,像细小的水流,无声地渗透进他干涸而混乱的世界。他没有干涉,也没有评价,只是……观察。
偶尔,在深夜,当整座宅邸沉睡,裴听云会听到从一楼温眠的房间方向,传来极其微弱、几乎难以捕捉的大提琴声。不是完整的旋律,只是一些零散的、探索性的音符,如同梦呓,轻柔地飘荡在寂静里。他没有像过去那样,感到被侵犯或被干扰,反而会在那种微弱的声响中,奇异地再次入睡。
一天傍晚,夕阳将金色的余晖洒进客厅。裴听云坐在沙发上,目光落在窗外。温眠坐在不远处的单人沙发上,依旧在看那本旧乐谱,铅笔偶尔在上面轻轻标注着什么。
“那是什么?”裴听云忽然开口,声音因为多日少言而有些沙哑。这是他多日来,第一次主动向她提问,话题与音乐或规则无关。
温眠抬起头,似乎有些意外,随即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笔记本。
“一些……我自己的东西。”她回答得有些模糊。
“你自己的……音乐?”他追问,目光落在那个厚厚的本子上。
温眠沉默了一下,然后合上本子,轻轻放在一旁。“不完全是。更多的是一些想法,一些……感觉的记录。用我自己的方式。”
她没有展示的意思,裴听云也没有要求。但这一次,他没有感到被拒绝的恼怒,反而生出一种奇特的……尊重。他意识到,在她顺从的外表下,一直拥有着一个他从未真正涉足、也无权干涉的、完整而独立的内在世界。
而那个世界,或许正是她能够“懂得”他音乐的源泉。
“那晚……”裴听云再次开口,声音更低,带着一种艰难的涩意,“……谢谢。”
他没有说谢什么。是谢谢她没有离开?谢谢她挡在了那架旧钢琴前?还是谢谢她,看到了他最不堪的一面后,依然留了下来,用她的平静承接了他的崩解?
或许都有。
温眠看着他,夕阳的光线在他苍白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暖色,削弱了些许他惯有的冷硬。她微微笑了笑,那笑容很浅,却仿佛带着温度。
“不用谢。”
简单的三个字,为那段混乱的篇章,画上了一个暂时休止的符号。
裴听云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窗外。内心那片崩解后的废墟,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和绝望。一种陌生的、微弱的情感正在悄然滋生——不是偏执的占有,而是一种……想要重新去“倾听”,不仅仅是倾听音乐,也是倾听这个世界,倾听她,或许,最终也是倾听自己内心那个被遗忘的“孩子”的愿望。
他的乐章,曾经追求绝对的秩序与控制,如今被迫陷入了停滞与变奏。下一个乐句会走向何方?他不知道。
但他第一次感觉到,这种“未知”,或许并不全然是可怕的无序。
它也可能孕育着,新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