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抹苍白,刺目更甚于焦土新蕊。
温眠软软倒下的瞬间,沧溟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几乎崩断。恨意与猜忌仍在咆哮,警告他这或许是更高明的伪装,是诱敌深入的陷阱。可身体却先于思考做出了反应——他伸手扶住了她。
如此之轻,像是一片羽毛,仿佛他稍一松懈,就会被魔渊永不停歇的阴风卷走,消散于无形。她额前的碎发被虚汗濡湿,黏在光洁的额头上,平日里总是亮晶晶的眸子紧闭着,长睫脆弱地覆盖下来,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唇色淡得几乎透明。
“麻烦。”他低咒一声,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烦躁。
将她拦腰抱起,入手的分量更是轻得让他皱眉。一个拥有如此磅礴治愈之力的人,本体竟这般孱弱?他环顾四周,魔渊亘古不变的昏暝与嘶吼依旧,远处有影影绰绰的魔物被方才力量波动和这突兀的生命气息吸引,在黑暗中窥探。
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他抱着温眠,身形一闪,化作一道暗影,融入了嶙峋怪石的深处。他对这片堕落后的囚牢了如指掌,很快便找到一处相对隐蔽的洞穴。洞口狭窄,内有乾坤,虽依旧弥漫着魔气,但至少隔绝了大部分窥探。
他将温眠小心地放在一处相对平整干燥的石台上。动作间,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那份刻意放缓的轻柔。
少女无知无觉地躺着,呼吸微弱而平稳,像是陷入了深沉的睡眠。那份因他而消耗过度的虚弱,像一根细小的针,刺入他坚冰覆盖的心防,留下一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却又真实存在的酸胀点。
他站在石台边,猩红的眼眸复杂地审视着她。
为什么?
这三个字如同鬼魅,再次盘旋于脑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执拗。
为什么救他?为什么耗尽力量?为什么露出那种毫无阴霾的笑容?为什么……信任他?
他想起她点在他眉心的手指,那浩瀚而温暖的洪流,不仅抚平了肉体的剧痛,甚至短暂地驱散了他神魂深处因背叛而凝结的冰寒。那种感觉……让他陌生,让他恐惧。
恐惧于这份“得到”。
他早已习惯了失去,习惯了背叛,习惯了在仇恨与痛苦中汲取力量。可这份突如其来的、毫无道理的“给予”,打乱了他所有的节奏。它不像离昊的剑那般干脆利落,不像瑶光的推拒那般决绝冰冷。它柔软,温暖,无孔不入,让他积蓄了千年的恨意仿佛一拳打在了空处,无处着力,反而震得自己手臂发麻。
“伪善。”他对着昏迷的温眠,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像是在说服自己。“必有图谋。”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去看那张苍白却依旧恬静的脸。目光落在洞穴入口处,那里只有永恒的昏暗。然而,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她指着焦土,笑着说“花开了”的模样。
那般明亮,那般……刺眼。
他烦躁地握紧了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体内原本被暂时安抚的力量,似乎又因他心绪的剧烈波动而开始隐隐躁动。那株嫩芽的影子与温眠苍白的脸交替闪现,搅得他不得安宁。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魔渊没有昼夜,只有死寂与偶尔传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魔物嘶鸣。
不知过了多久,石台上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嘤咛。
沧溟霍然转头。
温眠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初时,眼神还有些迷茫,焦距涣散,待看清守在旁边、脸色阴沉如水的沧溟时,那双眸子瞬间恢复了光彩,尽管依旧虚弱,却努力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沧溟……”她的声音细微,带着刚醒来的沙哑,“你……还好吗?还疼不疼?”
第一句话,竟是问他。
沧溟周身凝聚的冰冷气息猛地一滞。他准备好的所有质问、所有冰冷的审视,在这句轻飘飘的关切面前,竟哽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死死地盯着她,试图从她眼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虚伪和算计。
没有。
只有纯粹的、如同初生赤子般的担忧,以及一丝因为力竭而无法掩饰的疲惫。
“死不了。”他硬邦邦地回了一句,别开脸,不再与她对视。那目光太过干净,让他无所适从。
温眠却似乎并不介意他的恶劣态度。她轻轻吸了口气,试图撑起身体,却因为乏力而失败,重新跌回石台上。
沧溟的余光瞥见她的动作,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手指微动,似乎想上前扶一把,却又被他强行抑制住。
“别乱动。”他冷声命令,“你想彻底消散吗?”
温眠乖乖躺好,只是侧过头,依旧看着他,小声辩解:“我只是……想看看你怎么样了。”她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点小小的委屈,“我好像……有点没用,一下子就没力气了。”
沧溟猛地转回头,猩红的眼底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没用?一个能暂时平息他体内神魔冲突、能在他力量制造的焦土上催发生机的人,说自己没用?
“你的力量,”他终于问出了口,声音低沉压抑,“到底是什么?从何而来?”
温眠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一丝真实的困惑:“我……不知道。好像天生就会。掉到这里之前的事情,我都记不太清了。”她努力回想,眉头微微蹙起,“只记得……好像一直在找一个地方,或者……找一个人?”
她的来历,果然成谜。
沧溟的心沉了下去。一个失去记忆、拥有匪夷所思治愈之力、莫名流落魔渊的凡人?这本身就像是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
可是,她的眼神,她的行为,却又那般真实,毫无破绽。
“你不怕我?”他换了个问题,逼近一步,阴影再次笼罩住她,刻意释放出一丝属于堕落战神的威压与魔气的森寒,“我现在是半神半魔的怪物,仇恨一切,随时可能失控,将你撕碎。”
温眠仰望着他,在那迫人的气势下,她的身体微微瑟缩了一下,像是受惊的小动物。然而,她的目光却没有退缩,依旧清澈地映照出他此刻有些狰狞的模样。
“怕的。”她老实承认,声音轻轻颤抖,“你生气的时候,很可怕。”
沧溟一怔。
“但是,”温眠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般,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
“你知道?”沧溟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绝伦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你凭什么知道?”
温眠看着他,非常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因为,如果你真的想杀我,刚才我昏过去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
洞穴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远处魔渊永恒的风声,如同呜咽,隐约传来。
沧溟所有的质问,所有的冰冷,所有的杀意,在这一句简单到近乎直白的逻辑面前,土崩瓦解。
她信任他,并非基于任何虚无缥缈的承诺或情感,而是基于一个最简单、最残酷的事实——他还让她活着。
多么可笑。他赖以生存的仇恨与力量,在她这近乎幼稚的“信任”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站在那里,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猩红的眼眸中,翻江倒海。恨意仍在叫嚣,提醒他过往的背叛,警告他眼前的可疑。可心底那被坚冰封锁的角落,却因为这毫无理由的、建立在“未发生”之上的信任,而产生了一丝细微的、几乎不可闻的碎裂声。
微光或许无法照亮整个魔渊。
但它确实,开始撼动那座由痛苦与背叛筑就的、巍峨了千年的冰山。
他看着石台上那个虚弱却目光坚定的少女,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
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看穿后的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