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邑县。安置点的茅草棚漏着雨,何大江踩着泥泞给灾民发放救济粮。
雨水顺着茅草棚的缝隙往下淌,在泥地上凿出一个个浑浊的小坑。何大江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脚底黄泥黏得胶鞋像灌了铅。他弯腰把最后一袋高粱米扛上肩头时,棚外忽然炸开一声惊雷,惊得排队领粮的灾民们齐齐缩了脖子。
大伙儿别挤啊!老人孩子先来!他扯着嗓子喊道,声音却被雨幕撕得粉碎。棚角处,漏雨的地方是滴答的作响。混和着婴儿的啼哭声和老人压抑的咳嗽声,像根生锈的铁钉,在人们的心上是反复的拉扯。
同志,这米袋子漏了!白发老妪抓着湿漉漉的米袋子,高粱米顺着破洞簌簌往下掉。心疼不已,都是粮食啊!
何大江从边上找了根绳子,三两下扎紧了漏口,也没顾得上自己的衣服,已经湿漉漉的了。
到底是北京来的干部?教员的孩子就是好啊!老妪突然拽住了他的手腕,浑浊的眼里迸出了精光。“当年,她的孩子也是这样的。”
暴雨把沂蒙山冲刷成了一幅水墨画,地上泥泞不堪,踩上去就是一脚的泥浆,深一脚浅一脚的。
何科长,喝口水。卡车在泥泞中颠簸,何大江的胃里翻江倒海的。押运员老王递过搪瓷缸子。“胡家庄就在前面,转个弯,就到了。”
老王说得轻巧,可这哪是转个弯?分明是劈开一座山似的。卡车在泥浆里打滑,轮胎卷起腥臭的泥浪。何大江抓着车帮的手背爆出了青筋。
大江同志,你看,前头有棵歪脖子树!押运员老王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何大江顺着老王的指向望去,暴雨中隐约的露出了半截灰白的树干。
到了。老王熄了火。何大江抹开挡风玻璃上的水雾,三间歪斜的茅草房闯进了眼帘。房檐垂着发黑的茅草,墙根浸着黄水,东墙根还支着根歪木棍。
大爷!大娘!他扯开嗓子喊道,直接被雨声吞没了半截声音。门帘一掀,冲出个扎红头绳的姑娘,十四五岁的模样,裤脚沾满了泥巴,你找谁?
我是。。。何大江刚开口,屋里传来了剧烈的咳嗽声,就像生锈的风箱在拉扯。他顾不得解释,三两步,急匆匆的跨进了门槛。
炕头躺着个白发的老妇人,脸色灰暗。一个老头蜷缩在灶台边上,膝盖上盖着补丁摞补丁的破褥子。火塘熄了,冷锅里浮着几片野菜叶子。
何大江的喉头哽住。大嫂总是说家里一切安好,可眼前这光景,灶台上的粗陶碗都缺了口。他反身回去,从车子上搬下了一个袋子。在北京的时候他就准备好了,大嫂也给带了东西。
使不得!老头挣扎着要起身,牵动肺叶又是一阵的咳嗽。红头绳姑娘扑了过来,一下子捂住了粮食袋子,大哥哥,这。。。
“我是何大江,胡玲现在是我大嫂。这粮食是我从北京带过来的。” 他摸出一把粮票,塞进了姑娘手里,纸票被体温焐得发软,拿着。
门外突然传来了重物坠地的闷响。何大江冲了出去,见个后生栽在泥水里,背篓里的野菜撒了满地。后生挣扎着要爬起来,却把腿上的青紫伤痕露了出来。
建民!红头绳姑娘惊叫着去扶。何大江知道这是大嫂的弟弟了。
大江哥。。。胡建民抹了把脸,泥水和着血水往下淌,后山田让水冲了,我。。。胡秀,就是红头绳姑娘,已经将何大江的身份告诉了自己哥哥,自己大姐夫的弟弟。
雨夜的山风裹着寒气钻进了窗缝。何大江裹着沾满泥巴的军大衣,在屋檐下来回的踱步。建民抱着斧头在劈柴。 “大江哥,乡里组织大家伙明儿去修水渠。”
工分能换粮食。胡建民举起了缠着布条的手。队长还说了,修渠的人管饭。
何大江望着雨幕中朦胧的山影。听胡老爹说,这个和当年似的。老百姓就是沿着这像的沟渠,把粮食一袋袋扛上了孟良崮。如今渠底的淤塞,野草长得比人还高。
我跟你一起去。他解下了军大衣扔给建民,明儿一早。
鸡叫三遍的时候,何大江踩着露水上山了。建民扛着镐头走在前头,后颈晒得黝黑。山道上遇见几个社员,见了何大江的干部服,都露出了警惕的神情。
听说村里有个北京来的,就是你?有个老汉啐了口唾沫,你们坐小汽车的,懂个球的修渠?
何大江没吭声,和众人一起抡起镐头挖向渠底的烂泥。淤泥溅在脸上,混着汗水流进嘴里,又咸又涩。建民默默跟了上来,两把镐头“叮叮当当”的响成了一片。
。。。。。。
三天后,胡家庄来了辆吉普车。县里给村里送来了粮食,给老人,孩子送来了被子,衣服。给水渠批复了水泥。
临走的那夜,何大江和胡老爹蹲在门口抽烟。红头绳姑娘胡秀,抱着收拾好的包袱走了出来,眼睛哭得红红的。大江哥,你不光给了粮食,粮票,还帮忙修了房子。现在就要走了,带上这包藜麦饼子吧?
建民。何大江临走了还不忘叮嘱。修完渠,记得去费县某**部,找郑军。我已经和他联系过了,郑军他是你姐夫的徒弟,那会安排你的。!
何大江没有直接回北京,中途在曲阜下车了,这里是儒家学派创始人孔子的故乡。
何大江站在曲阜古城斑驳的城门前,望着车辙深陷的官道蜿蜒向北。
后生,天要落雨嘞。卖杏脯的老汉用蒲扇指了指天边堆积的乌云。何大江这才惊觉自己已沿着万仞宫墙走了半晌了,青砖缝里钻出的野草蹭着裤脚,像是要把他引向某处似的。拐过重光门的时候,雨点子突然砸了下来,他忙躲进了路旁一座破败的庙宇里。
这座庙藏在孔府影壁后的一片林子里,红漆门楣剥落得只剩斑驳的朱砂底子。檐角垂落的铜铃在风中轻响,铃舌竟是鎏金的,刻着他不认识的篆文。这庙宇虽然破败,规制却古怪。三间正殿不供佛像,倒立着七根蟠龙石柱,龙睛皆用琉璃烧制。
何大江举着从孔庙顺来的蜡烛,借着昏黄的光,他发现西墙夹缝里有微光闪过,那缝隙藏在褪色的《鲁班匠经》的壁画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