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踩着土路往军营走,鞋底沾的泥干了,裂成一片片。九叔在前头半步,没回头,也没说话。两人影子被太阳拉得老长,照在营门口的石狮子上。
哨兵看见他们,立刻抬手敬礼。另一个转身就往里跑,像是去报信。
刚进大门,曹琨就从正堂快步迎了出来。他今天换了身深色长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再没有半点之前的冷淡。走到两人面前,他忽然弯腰,双手抱拳,深深一揖。
“二位真乃神人也。”
林青愣了一下,没动。九叔只轻轻点头,侧身避开半步。
曹琨直起身,脸上满是诚恳:“昨夜若非你们守住阵眼,破了那邪法,我这大营早成血池。那些孩子……也救不回来。”
他说完,拍了三下巴掌。
两个副官立刻抬着红木箱子从侧厅出来,放在堂前。箱盖打开,金光直接晃出来。一堆金锭码得整整齐齐,底下压着玉佩、玛瑙,还有几块看不出材质的石头,在阳光下一闪一闪。
林青目光扫过,停在第三口箱子上。
里面放着两件东西。一面桃木令旗,旗面刻着符纹,线条走势竟和师门基础符法有几分相似。另一件是青铜罗盘,边缘一圈小字,隐隐透出一股说不清的波动。
“这些都是给二位的谢礼。”曹琨声音洪亮,“金银是俗物,我知道你们不稀罕。但这两件法器,是我托人从南洋寻来的古物,据说能镇阴驱煞,专克邪祟。”
林青没伸手。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袖口,还沾着早上烧符时落的灰。那灰现在有点发黑,像被风吹久了的纸屑。
“你不必推辞。”曹琨又说,“自今日起,你们就是我军中上宾。吃穿用度,全按最高规格供着。若有差遣,我亲自带兵听令。”
他说完,挥手让副官把箱子抬走:“先送去客房安放,不得有误。”
箱子被抬走时,林青听见木轴滚动的声音。那面令旗在箱子里轻微晃动,旗角扫过铜盘,发出一声轻响。
他没看曹琨,也没看九叔,只是站在原地。
堂外有不少士兵围观,指指点点。有人小声说“真是活神仙”,还有人说“那一晚的鬼火就是他们灭的”。声音不大,但一句句都往耳朵里钻。
九叔终于开口:“东西收下吧。”
林青转头看他。
“法器有用,不该拒。”九叔语气平静,“但心不能乱。”
他说完,转身往客房方向走。林青跟上。
路上谁都没说话。营区的风带着马粪和铁锈味,吹得衣角啪啪响。
进了客房,门关上。三口箱子并排摆在屋中央,像三座小山。林青走过去,蹲下,手指碰了碰那面桃木令旗。
木料很硬,表面打磨光滑,符纹是手工刻的,每一笔都深浅一致。他摸着摸着,忽然想起昨晚在荒坡写灵位时用的朱砂笔——那支笔也是桃木杆,但粗糙得多,用久了会裂。
他掏出怀里九叔给的符纸布包,解开。新符纸叠得整整齐齐,边角有些毛糙,是手工裁的。他抽出一张,平铺在地上,又把令旗拿出来,比对上面的纹路。
不一样。
师门符法讲究顺气行脉,线条圆润流畅。这令旗上的纹却是直来直去,转折锋利,像是要把什么东西钉死在地。
他放下令旗,抬头看窗外。
太阳已经偏西,光线斜照进来,把箱子的影子拉到墙角。那影子里,隐约能看到铜盘上的刻字反光,一闪,又灭。
门外传来脚步声。
是九叔。
他进来后,看了一眼箱子,没说什么,直接盘腿坐下。
“你在想什么?”他问。
“我在想,”林青低声说,“我们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你说超度?”
“不只是。”林青摇头,“抓人、破阵、烧符、念经……做完这些,现在突然有人送钱送东西,说我们是英雄。可当时在坡上,我没想这些。”
九叔点头:“那你想到什么?”
“我想的是,那个孩子哭的时候,能不能让他闭上眼再走。”
屋里静下来。
九叔看了他很久,忽然说:“你现在被人敬,是因为你做了该做的事。不是因为你想要回报。”
林青低头,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符纸边缘。
“可这些东西摆在这儿,我就没法装看不见。”他说,“金子是金子,法器是法器。它们不是白给的。拿了,就得欠人情。”
“那就别欠。”九叔站起身,“礼可以收,心不能变。你用这令旗救人,它就是道器。你用它攀权附势,它就是枷锁。”
他说完,走向门口。
手搭上门栓时,又停下:“明天他会当众设宴,你要去。但记住——你不是为赏赐做事的人。”
门开了又关。
林青一个人坐在屋里。
天渐渐黑了。他没点灯,也没动那三口箱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把那张符纸折成小块,塞进香囊。然后从箱子里取出桃木令旗,轻轻放在桌上。
他盯着它看了一会儿,伸手去拿笔。
墨还没研。
他坐回地上,靠墙,闭上眼。
外面传来锣鼓声,应该是曹琨在设宴庆功。笑声一阵阵传进来,夹杂着酒杯碰撞的声音。
他没动。
直到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在门口停住。
是副官。
“林先生,曹帅请您入席。”
林青睁开眼。
“我不饿。”
“可是……这是命令。”
林青站起来,走到门边,拉开门缝。
“告诉曹帅,我今天见过太多亡魂。”他说,“活人的热闹,我还没准备好。”
副官愣住,想说什么,最终低头走了。
林青关门,背靠着木板滑坐下去。
他摸出香囊,打开,那张折好的符纸还在。他把它摊开,借着月光看上面的字迹。
是他早上写的,还没画完。最后一笔断在中间,像一条没走完的路。
他重新拿起笔,蘸了墨,在纸上写下四个字:
受礼不受缚。
写完,他把纸折好,放进贴胸的内袋。
窗外,月亮升到了屋顶上方。一片云飘过来,遮住了光。
屋里的箱子静静立着,铜盘上的刻字不再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