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是泥的年轻人冲进屋时，油印机还在响。
林青的手停在半空，纸张卡在滚筒中间。他转头看向来人，对方喘得说不出整句，只把手里那封湿透的信用力递过来。
小雨快步上前接过，手指一碰就感觉到了纸的破损。她小心展开，边缘已经烂成絮状，字迹糊了大半。
“北边……三县……断了联系。”年轻人终于挤出几个字，“送信的人被打伤，藏在草堆里才逃出来。”
林青没说话，走过去接过信，用袖子擦了擦表面水渍。他盯着残存的几行字看了很久，然后轻轻放在桌上。
外面天刚亮，营地还没完全醒来。操场上只有几个早起的孩子在练桩功，影子斜斜地打在地上。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拦我们。”小雨低声说，“可这次……他们连私塾先生都抓。”
林青点头。“以前怕的是百姓会打拳，现在怕的是大家聚在一起。练拳能散，结社难拆。”
他走到墙边，拿起钉在地图上的那些旧信。最上面一封写着“体学会成立”，下面还有“女子夜校开课”。这些原本是好消息，现在看起来却像靶子。
“我们教的是防身术，可他们看到的是组织。”林青把信放回原处，“一根柴烧得再旺，风一吹就灭。要是七根柴捆在一起呢？”
小雨明白了。“你是说，不能再单靠咱们这点人往外推了？”
“推不动了。”林青坐回桌前，翻开《民气录》，“南方农会已经在发粮时讲理，码头工人自己建了互助团，女校老师带着学生写白话文传单。这些人不叫革命，做的事却和我们一样。”
他顿了顿。“敌人已经开始清场，不是针对哪一个点，是要打断所有连接。如果我们还只想着多印几本手册，那就是在等死。”
小雨呼吸重了些。“那怎么办？去找他们？可谁信我们？”
“不是去找。”林青摇头，“是联起来。他们也在找路，只是不知道身边已经有同行的人。我们要做的，不是带头，是搭桥。”
他提起笔，在一张空白纸上写下几个名字：农会、工团、学社、乡议局。每个后面画了个圈。
“这些都不是军队，但都有自己的地盘和人手。只要互通消息，一处出事，五处支援。他们抓一个私塾先生，我们就让十个村子同时贴出告示。他们封一个拳会，我们就让五个团体联合请愿。”
小雨眼睛亮了。“就像之前那个老秀才主动来帮我们识字一样，其实很多人早就想动了，只是不敢出头。”
“对。”林青点头，“现在不是没人醒，是醒的人太多，却各自为战。我们得让他们知道，你不是一个人在做事。”
他合上笔记本，声音低下来。“下一步，停止扩大教学点。所有联络员改任务——摸清楚本地有没有类似团体，能不能接上头。能合作的，先交换信息；有冲突的，想办法调停。目标只有一个：把散火连成片。”
小雨立刻起身去拿纸笔。“要不要定个暗号？万一被截获……”
“用‘下雨’当开头。”林青说，“比如‘近日多雨，田埂易塌’，意思是地方势力施压，需要外部声援。‘晒谷需抢晴’，代表活动受阻，必须加快动作。”
他想了想又加一句：“再加一句固定结尾——‘家中米够三日’，表示一切尚可控。如果这句没了，就是出大事。”
小雨记下，抬头问：“那如果他们不信我们呢？毕竟咱们是从外来的。”
林青站起身，走到窗边。孩子们还在练拳，动作整齐划一。
“不是靠我们信不信得过。”他说，“是让他们看到，别的地方也有人这么干，而且活下来了。你把北方出事的消息编进下一期《民气录》，再附上南方三个团体最近的动作。让他们自己判断，这条路能不能走。”
小雨沉默了几秒。“可这样一来，风险更大了。一旦联网，一个地方漏了，全网都暴露。”
“我知道。”林青语气没变，“但现在更大的危险是孤立。一个人扛不住压，一群人才有机会翻身。我们不能总想着保安全，得想怎么打出活路。”
他转身看着小雨。“你觉得呢？”
小雨握紧了手中的笔。“我觉得……该试。哪怕只能连上两三个团体，也比现在强。至少下次出事，不会只有我们在想办法。”
林青点头。“那就从今天开始。你起草密信，我签令。第一批发给七个联络点，要求十日内回报本地情况。重点查四类人：办义学的、管粮仓的、带工人的、组织妇女人家的。”
他又补充：“别提‘革命’两个字。就说‘共谋自强之法’。”
小雨提笔准备写，忽然停下。“要是有人借机收钱，或者打着名号惹事呢？”
“严查。”林青说得干脆，“发现一个，断一个线。我们可以冒风险，不能养蛀虫。谁坏了规矩，就让他知道，我们比官府更狠。”
他说完拉开抽屉，取出一份新名单。“原来计划每月派两队新人出去，现在改成每队两人，专跑联络线。轻装简行，不留痕迹。见面不握手，不说真名，只对口令。”
小雨一边记一边问：“那原来的教学怎么办？”
“不停，但放缓。”林青回答，“主力转向培训本地带头人。教会一个村长，胜过我们亲自教一百个村民。以后我们的角色不是老师，是顾问。”
他指着地图上的几个红点。“你看这几个地方，已经自发成立了组织。说明火种落地了。接下来要做的，是让这些火堆互相看见。”
小雨写完最后一行，吹了吹墨迹。“那……什么时候发？”
“现在。”林青拿起印章，在信纸角落按下去，“趁着北边刚出事，各路人马都在警觉的时候。越早联动，越不容易被各个击破。”
油印机还在咔哒响，剩下的手册一页页出来，印着“你也可以不怕”。
林青走过去，把手放在机器上，停了下来。
“从明天起，换内容。”他说，“标题还是那句话，但里面要加上各地普通人自己站起来的事。让每个人都知道，你不孤单。”
小雨把密信折好，放进一个小布包里。“我去安排送信的人。”
“等等。”林青叫住她，“选那种不起眼的，最好是做生意的，走亲戚的。别穿军装，别说狠话。越是平静，越能走得远。”
小雨点头，转身要走。
“还有。”林青最后说，“告诉他们，路上遇到穿灰褂子修路的，可以递烟。那是铁路工人团的人。如果对方回你一句‘天热，水不够喝’，你就说‘山后井没干’。这是新定的接头话。”
小雨记下，脚步没停。
屋里只剩林青一人。
他重新打开日记本，在最新一页写下：
独火易灭，群炬难熄。欲行远路，必结同道。
写完合上本子，他拿起那份残信，轻轻撕成两半，扔进了灯焰里。
火苗跳了一下，纸边卷曲变黑。
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通信兵探头进来。
“南边回信了。”他说，“说是有个木匠团体愿意见面，时间地点由我们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