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冬日的太阳无力地挂在天上,惨白的光洒进山谷,照亮了满目疮痍。
这里像一个被撕裂的巨大伤口,凝固的血是暗红色的痂,折断的兵器是刺出的骨茬。
刺骨的寒风吹过,却带不走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许平安一夜未眠。
他带着那一百名榨干了最后一丝力气的弟兄返回时,天边正泛着死鱼肚的灰白。
他没有休息。
只是用刺骨的溪水胡乱抹了一把脸,便立刻开始处理堆积如山的战后事宜。
方强拖着一条伤腿,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他手里拿着一本被血污浸透的册子,脸色凝重得能滴下水来。
“头儿,都清点完了。”
他的声音嘶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许平安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得可怕。
“说。”
“此战,我部阵亡弟兄,五十五人。”
“重伤,四十六,很多人……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轻伤,一百二十二人。”
每报出一个数字,方强的声音就艰涩一分。
这不是胜利。
这是一场用人命堆出来的惨胜。
许平安依旧沉默,只是脸上的肌肉绷得更紧了。
这些冰冷的数字,曾是一个个鲜活的面孔,他们曾对他笑,曾喊他“头儿”。
方强深吸一口气,继续汇报道:“缴获战马二百七十二匹,大多带伤。从鞑子尸体上剥下来的完好皮甲,六十三副,弯刀一百四十多把,弓箭若干。”
“我们的人,把巴达丢下的粮食和财物,都夺回来了。”
话音刚落,一名亲兵快步走来,身上还带着审讯室里特有的煞气。
“头儿!那个叫赫连虎的头领,没上啥手段就全招了!”
许平安的目光瞬间变得如刀锋般锐利。
“讲!”
“他们是喀喇沁部,巴勒济喇嘛台吉手下的兵!”亲兵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
“他说,入冬后草原上活不下去,到处缺粮。那个巴勒济喇嘛就派了好几支他们这样的队伍,南下劫掠!”
“目的,就是试探我们大同宣府边墙的虚实!”
“他还说,只要他们得手,探明了我们的兵力空虚,那个巴勒济喇嘛就会亲率三千多骑兵南下!”
“他们要的不是一个村子,他们想一口气抢下几个县城,过个肥年!”
“呸!”
许平安听完,一口带血的唾沫狠狠吐在地上,像是在发泄胸中那股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怒火。
“真把咱们当成圈里养的兔子了!”
“想来就来,想杀就杀!”
他猛地回头,对着身后的许进发出一声咆哮。
“阿进!”
“在!哥!”
“立刻安排一个最机灵的弟兄,带上赫连虎的口供,一人三马,用最快的速度送去曹参将那里!”
“告诉他,鞑子主力恐有南下之意,请他早做定夺!”
“另外!”许平安的声音冷得像冰,“把咱们这次的伤亡名册一并报上去!抚恤银,一文都不能少!再向参将大人请命,给咱们补充兵员!”
“是!”许进领命,转身飞奔而去。
“还有!”许平安叫住他,“再派个人,去一趟天镇县衙!把那个村子的情况报上去!让县太爷派人来安置,抚恤死难者!”
一道道命令,清晰果决,不带一丝犹豫。
处理完军务,许平安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正在默默清理同伴尸体,或是在包扎伤口的弟兄。
他深吸一口气,那股子冰冷的杀气,再次从他身上弥漫开来。
“身子骨还撑得住的弟兄!”
他的声音不大,却传遍了整个死寂的山谷。
“还能拿得动刀的!”
“来五十个!”
“把那些鞑子的脑袋,都给老子装进麻袋!”
“咱们……”
“去告慰亡魂!”
……
残破的村落,在西斜的太阳下,像一个被遗弃在荒野中,流着脓血的巨大伤口。
吕大毛和他手下的三十骑弟兄,双眼通红。
他们护送乡亲们回来后,就一直在帮着收拾亲人的尸体。
村口的歪脖子树下,并排躺着十几具孩童的尸体,他们小小的身体已经僵硬,脸上还带着死前的惊恐和茫然。
村西头的井边,一个老汉的头颅不见了,无头的身体却还保持着跪地求饶的姿势。
越是收拾,这群杀人如麻的丘八,心就越是往下沉。
一股滔天的恨意和怒火在他们胸中疯狂燃烧,憋得他们几欲发狂。
这群狗杂种!
千刀万剐都不足以平愤!
就在这时,村口负责警戒的士兵发出一声激动的呐喊:“千户大人回来了!”
一瞬间,整个村子仿佛活了过来。
所有的人,无论是士兵还是村民,都像是被抽了一鞭子的陀螺,猛地抬起头,朝着村口的方向望去。
一支队伍,出现在了不远处的小土坡上。
为首的,正是那身玄色铁甲,煞气冲霄的许平安。
他身后,跟着五十名沉默如铁的骑兵。
几匹战马的马背上,驮着一个个沉甸甸、外头凝着血块的麻袋。
队伍的最后,是被一根长长的绳子串在一起,如同牲口般被拖拽着前行的赫连虎等十几个鞑子俘虏。
吕大毛一看到赫连虎那张惊恐的脸,压抑了一天一夜的怒火瞬间就爆了!
“狗杂种!老子杀了你们!”
他咆哮着抽出腰刀,疯了一样就要冲上去。
“站住!”
许进一声厉喝,将他拦下。
吕大毛等人硬生生停下脚步,但依旧冲上去,对着那些被押着跪倒在地的鞑子俘虏拳打脚踢,用刀背狠狠地抽打。
许平安没有阻止。
他只是翻身下马,沉默地走到土坡最高处。
他亲手解开一个麻袋,抓住袋底,猛地一抖!
咕噜噜……
一颗颗面目狰狞,死不瞑目的鞑子头颅,从麻袋里滚了出来,堆在了地上。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很快,上百颗人头就在土坡上堆成了一座令人头皮发麻的小山。
浓烈的血腥味,混着泥土的气息,疯狂地刺激着所有人的神经。
村里的幸存者们,那些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失去了父母的孩童,失去了儿子的老人,全都相互搀扶着,迈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围了过来。
他们的眼神,从一开始的麻木,到看见那些人头时的惊愕……
再到看见赫连虎等俘虏时,那死寂的眼眸里,瞬间被刻骨的仇恨所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