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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米脂。

春去夏来,日头一天比一天毒。

但这片黄土地上的人们,心里却是滚烫的。

那两斤金贵的玉米种子,真的活了!

杨二狗蹲在自家的地头,看着那一人多高,长得比自己还壮实的玉米秆子,咧着嘴,笑得像个傻子。

秆子上,已经结出了一个个沉甸甸的棒子,裹着厚实的青皮,顶上的红缨在风里得意地晃悠着。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一个玉米棒子。

那粗糙的触感,比摸婆姨的脸还让他心安。

“他爹,看你那点出息!”

杨王氏提着个瓦罐走了过来,里面是晾好的凉白开。

“快晌午了,喝口水,歇歇。”

杨二狗接过瓦罐,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抹了把嘴,憨笑道:“俄是在想,等秋收了,留了种,把这些玉米磨成面,蒸出来的馍馍,肯定比小米的顶饿!”

“到时候,让铁蛋那小子天天吃,吃得壮壮实实!”

杨王氏看着地里长势喜人的庄稼,脸上也满是笑意。

“是啊,多亏了当今圣上。”

“免了赋税,又给了神种,这日子,总算有了个奔头。”

铁蛋已经七岁了,穿着件合身的短褂,不再是光屁股的野娃子。

他正在地垄间追着一只蚂蚱,跑得满头大汗,笑声清脆得像山里的泉水。

一切,都在变好。

就连矿上的日子,也安稳了许多。

自从上次朝廷发了抚恤银,矿上的管事对安全的事就上了十二分的心。

再加上有张献忠那个黑脸神镇着,谁也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张献忠,如今已经是这后山矿区所有矿工心里默认的头儿。

他识字,懂矿洞,懂人心,更懂怎么让大伙儿活下去。

哪个地方的石头松了,哪个地方的顶梁该换了,他用眼一看,用手一摸,比谁都清楚。

他为人也公道。

谁家有困难,他总是第一个站出来。

谁要是偷奸耍滑,危害大家的安全,他那铁塔一样的身板一杵,比官府的板子还管用。

工钱发下来,他也帮着大伙儿算账,生怕管事克扣了一文钱。

渐渐地,矿工们不叫他“张献忠”,都敬畏地喊他一声“忠大”。

杨二狗觉得,有“忠大”在,这矿,就能安安稳稳地挖下去。

自己就能靠着这双手,把家里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可他忘了,这世道,从来就不许穷人有太多的指望。

八月流火,天气燥得像个火炉。

矿上,换了个新来的监工。

姓钱,叫钱扒皮。

据说是县里哪个老爷的远房亲戚。

长得白白胖胖,油头粉面,跟这黄沙漫天的矿区格格不入。

他来的第一天,就把原来的老管事给赶走了。

背着手,挺着个肚子,在那黑漆漆的矿洞口转了一圈,捏着鼻子,满脸的嫌弃。

“一群黑炭头,磨磨蹭蹭,一天能出几筐煤?养你们是吃饭的,不是吃屎的!”

他一开口,就没人喜欢他。

第二天,他就下了新规矩。

工时,从原来的五个时辰,加到六个时辰。

每个人每天的出煤量,要比原来多三成。

完不成的,扣工钱!

最要命的是,他为了省钱,把用来加固矿道的木料,全都换成了最次等的朽木,还减少了一半的用量。

“木头不要钱啊?一个个的,比亲爹还宝贝!塌了?塌了再招人!这陕西地界,最不缺的就是等着一口饭吃的穷鬼!”

钱扒皮叉着腰,对着提出异议的老师傅破口大骂。

整个矿区,怨声载道。

杨二狗心里也直打鼓。

他每天下工回家,浑身就像散了架一样,连抱儿子的力气都没有。

他跟杨王氏念叨:“这姓钱的,是来催命的。”

杨王氏忧心忡忡:“那……那忠大呢?他不管管?”

“管了。”杨二狗叹了口气,“忠大找他理论过好几次,差点就动手了。可那姓钱的有县太爷撑腰,滑得跟泥鳅一样,就是不松口。还说,谁要是不想干,就立马卷铺盖滚蛋!”

滚蛋?

谁敢滚?

滚了,一家老小吃什么?

可不是谁家都有靠近水渠的好地的。

家里的存粮早就见了底。

所有人,只能忍着。

他们以为,忍一忍,就过去了。

可是,死亡,不会因为你的忍耐而迟到。

出事那天,天阴沉得可怕,一道雷劈下来,仿佛要把天都撕开。

钱扒皮指着最深处,也是最不稳定的七号矿洞,对着一群矿工吼道:“都愣着干什么?给老子进去挖!今天要是出不够数,你们这个月都别想拿到一个子儿!”

张献忠一把拦在了洞口,他那张黑脸上,双眼赤红,像是要喷出火来。

“钱监工!这个洞不能进!前几天下过雨,里面的土都松了,随时会塌!”

“放你娘的屁!”钱扒皮一脚踹在旁边的矿筐上,“老子说了能进就能进!张献忠,你别他娘的给脸不要脸!你再煽动人心,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把你绑了送官!”

“你让弟兄们去送死,俄今天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能让你得逞!”张献忠的声音,像是从胸腔里吼出来的闷雷。

两人就这么在洞口对峙着。

矿工们都站在张献忠身后,一个个攥紧了拳头,手里的铁镐,不知不觉握紧了。

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惨叫从人群后方传来。

“救命啊!俺娃发高烧,要去镇上请郎中,求求您,先预支俺半个月的工钱吧!”

一个叫赵四的矿工,扑通一声跪在了钱扒皮面前,砰砰地磕头。

钱扒皮眼睛一转,脸上露出一抹阴冷的笑。

他一脚踢开赵四,指着张献忠,又指着黑漆漆的矿洞。

“想拿钱?可以!”

“你们这些人,跟着他张献忠,今天谁也别想拿到钱!”

“谁要是现在听老子的,进洞去挖煤,老子不但给他发工钱,还立马预支他一个月的!”

人群,骚动了。

一边是随时可能塌方的死亡威胁。

另一边,是孩子发高烧等着救命的现实。

赵四挣扎着爬起来,看了看纹丝不动的张献忠,又回头望了望家的方向,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出来。

“忠大……对不住了!”

他哭喊一声,第一个抓起矿筐,像疯了一样冲进了七号矿洞。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为了家里的婆姨,为了炕上挨饿的娃,十几个矿工,低着头,绕过了张献忠,走进了那个死亡陷阱。

张献忠站在原地,那铁塔一样的身躯,在风中剧烈地颤抖着。

他看着那些弟兄的背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杨二狗没动。

他害怕,他死死地攥着手里的铁锹,手心全是冷汗。

轰隆——!

就在最后一个矿工的身影消失在洞口的瞬间,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从地底深处传来!

整个山体,都跟着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矿洞口,那本就不多的几根朽木支撑,瞬间断裂!

无数的碎石和泥土,如同瀑布一般,轰然塌下,瞬间就将整个洞口,死死地封住了!

死寂。

针落可闻的死寂。

所有人都被吓傻了。

“塌……塌方了……”杨二狗嘴唇哆嗦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完了……全完了……”

钱扒皮的脸,也瞬间变得惨白。

但他反应极快,扯着嗓子就尖叫起来:“封锁现场!谁也不准靠近!这是天灾!天灾!谁敢乱说,就是造谣生事,一律送官!”

他想把事情压下去!

“救人!!”

一声野兽般的咆哮,炸响在所有人耳边!

张献忠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钱扒皮。

那眼神,不再是愤怒。

而是一种冰冷到极点的,要将人生吞活剥的杀意!

他一把推开挡路的护卫,抓起一把铁镐,疯了一样冲向那堆积如山的土石!

“都他娘的别愣着!给俄挖!!”

剩下的矿工们如梦初醒,哭喊着,咆哮着,挥舞着手里的工具,冲了上去!

“反了!你们要造反吗!”钱扒皮气急败坏地尖叫,“来人!给老子拦住他们!谁敢再挖,格杀勿论!”

几个护卫抽刀上前,想要阻拦。

张献忠猛地回身,手中的铁镐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

“噗嗤!”

一声闷响。

最前面的那个护卫,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半个脑袋,就被铁镐的尖端,直接掀飞了出去!

红的白的,溅了钱扒皮一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那个浑身浴血,宛如地狱恶鬼一般的男人。

张献忠扔掉手里的铁镐,缓缓地,从那护卫尸体上,拔出了那把还滴着血的腰刀。

他用刀尖,指着吓得瘫软在地的钱扒皮,声音沙哑,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矿区。

“皇帝说,天下子民,皆是他的子民。”

“他给了我们种子,免了我们赋税,让我们有条活路。”

他一步一步,走向钱扒皮,脚下的血印,一步一个。

“可皇帝的手,够不着这里。”

“在这里,你们这些狗官,才是天!”

“你们不把我们当人看!”

“既然如此……”

张献忠举起了刀,对着天空,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

“老子今天,就逆了你这个天!”

“这狗日的官,老子不伺候了!”

“这吃人的矿,老子不挖了!”

“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