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暖阁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朱聿键的嘴巴微微张着,喉咙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滚烫的棉花,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放弃王爵?
去读书?
去从戎?
重新选择自己的人生?
这……这是何等荒谬,何等大逆不道,又是何等……何等惊心动魄的诱惑!
他感觉自己的脑袋里,像是被灌进了滚沸的铁水,所有的思想,所有的认知,都被烧成了一片混沌的浆糊。
他生在朱家,长在高墙之内。
他的人生轨迹,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祖宗的法度死死钉住。
做个富贵闲人,做个被圈养的猪,这就是他的命。
他认了。
可现在,这个天下最至高无上的君王,他血脉上的远亲,却亲手递过来一柄锤子,对他说:你可以把钉住你命运的钉子,拔出来。
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以!
朱由检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三魂七魄都仿佛飞走了的样子,并没有催促。
他知道,这颗种子,已经种下去了。
而且,是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狠狠地砸进了对方的心里。
他缓缓坐回御案之后,声音恢复了那种君王特有的,不带丝毫感情的平淡。
“先去十王府住下吧。”
“有什么需要,派人来通报便是。”
“明日一早,来上朝。”
一连三句吩咐,将朱聿键从那无边的混沌中,猛地拽了回来。
他浑身一个激灵,像是提线的木偶一般,机械地躬身,行礼。
“臣……遵旨。”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完全不像他自己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乾清宫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一个小太监领着,穿过一道道宫门。
他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踩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却像是踩在云端。
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地,疯狂地回荡。
“朕,给你一个,重新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力!”
“唐王,你,想选哪条路?”
直到宫门外,他那几个焦急等候的随从围上来,一声声“王爷”的呼唤,才让他那涣散的意识,稍稍收拢了一些。
“回……回府。”
他坐上马车,车轮滚滚,驶向那座专门供藩王暂住的十王府。
可他的魂,似乎还留在那座暖阁里,跪在那个年轻帝王的面前,承受着那道足以改变他一生的拷问。
***
第二日,卯时。
奉天门前,百官肃立。
当身着亲王冠服的朱聿键,出现在百官队列之前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一时间,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蚋,在队列中嗡嗡响起。
“那是何人?竟身着亲王服饰?”
“看这架势,是哪位藩王入京了?我大明立朝以来,非奉诏不得入京,近些年更无藩王上朝之先例啊!”
“嘘!咱们这位陛下,行事何曾有过先例?”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之时,一名曾在南阳府任过职的言官,瞳孔微微一缩,压低了声音,对身旁的同僚道:“若我没看错,那……那是新承袭爵位的唐王,朱聿键。”
唐王!
这个名号,让更多的官员露出了然之色。
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疑惑。
陛下召一位刚刚承袭王位的藩王入京,还让他参加大朝会,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朱聿键站在文武百官的最前端。
那个位置,尊贵无比,却也孤立无比。
他能感受到身后那数百道混杂着惊奇、探究、审视的视线,如同芒刺在背。
他却无暇顾及。
他的脑子,依旧是一片混乱。
昨夜,他在十王府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皇帝给出的那道选择题,如同梦魇,缠绕着他。
他不知道答案。
他甚至不敢去想答案。
随着钟声响起,大朝会开始。
朱聿监跟随着百官,行礼如仪。
然而,整场朝会,都仿佛与他无关。
他站在那里,像一个透明人。
陛下没有点他的名,群臣也无人就他的出现而进言。
仿佛他站在这里,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他自己却知道,这背后,是何等的惊涛骇浪。
***
接下来的几日,朱聿键彻底体会到了,什么叫身不由己。
他就像一个被安排好行程的木偶,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推着走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第一日,皇帝一纸旨意,让他跟着英国公张维贤,巡视京营。
当他站在京营那广阔的校场上时,他被眼前的景象,彻底震撼了。
数万名士兵,身着崭新的鸳鸯战袄,手持寒光闪闪的火铳与长枪,正在操练。
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吼声惊天动地。
一股彪悍凌厉的杀伐之气,扑面而来,让他这个养尊处优的藩王,几乎喘不过气。
这和他印象中,那些懒散懈怠,吃空饷成风的卫所兵,完全是两个世界的军队!
英国公张维贤,这位三朝老臣,似乎看出了他的震惊,抚着胡须,淡淡地说道:“唐王殿下,您看我这京营将士,如何?”
“兵……兵锋锐利,军容鼎盛。”朱聿键由衷地赞叹。
张维贤笑了笑,忽然对着校场上正在操练的一支千人队,朗声道:“将士们!陛下公务繁忙,特派唐王殿下,代天巡视,来看看大家!”
一瞬间,那支千人队的操练,戛然而止。
所有士兵,“唰”的一声,齐齐转过身,面向朱聿键的方向。
他们的动作,快如闪电,整齐得令人头皮发麻。
紧接着,那上千名士兵,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手中的火铳高高举起,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咆哮!
“为陛下效死!”
“大明万胜!”
那声音,汇成一股钢铁洪流,直冲云霄!
朱聿键看到,那些士兵的脸上,没有丝毫被强迫的痕迹。
有的,只是一种近乎狂热的崇拜与忠诚!
他们看的不是他这个唐王。
他们看的,是那个派他来的,高高在上的皇帝!
***
第二日,他被派去工部,由尚书范景文陪同,视察京郊的各大工坊。
他看到了巨大的蜂窝煤工坊,无数的煤球被压制成型,堆积如山,等待着运往北地千家万户。
他看到了崭新的兵器工坊,一门门乌黑锃亮的火炮,一杆杆制式统一的火铳,正在被流水线一般的匠人,迅速地制造出来。
他甚至看到了一位满脸被烟火熏黑的老工匠。
在见到工部尚书范景文时,那位老匠人只是恭敬地行了一礼,腰杆却挺得笔直。
范景文笑着介绍:“这位是王师傅,咱们新式手榴弹的母模,就是出自他之手。陛下亲口夸赞过,赏了二十两银子呢!”
那王师傅听到“陛下”二字,脸上立刻露出了无比自豪与感激的神情,对着皇宫的方向,重重地拱了拱手。
“都是托了陛下的洪福!若不是陛下,咱们这些匠户,哪有今天的好日子!咱这条命,就是给陛下造一辈子火器,也心甘情愿!”
朱聿键的心,又被重重地捶了一下。
***
第三日,他跟着户部尚书袁可立,走进了户部的衙门。
没有他想象中的争吵与愁苦。
他看到的是一位位精神饱满的户部干事,坐在堆积如山的文书后面,手里算盘打得飞快,脸上却带着喜气洋洋的笑容。
袁可立指着一箱箱刚刚封存好的账册,满面红光地对他说:“唐王殿下,您看,这些都是蜂窝煤和新盐法,上个月的纯利入账!国库充盈,咱们这些管钱的,腰杆子都硬了!这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啊!”
那哗啦啦的算盘声,在朱聿监听来,比任何音乐都要动听,却也比任何刀剑都要锋利。
它割开的,是那些旧日士绅门阀的血肉。
而他,唐王,朱家三十万宗亲中的一员,正是这血肉上最大的寄生者之一。
***
第四日,第五日……
他跟着礼部尚书,看到了前来朝贡的小国使臣,态度恭敬得近乎谄媚。
他跟着已经兼任农政司卿的徐光启,去田间地头,看到了那些从海外引种的,长势喜人的新作物。
他跟着刑部尚书,旁听了一场对贪腐官员的审判,那严苛的律法,无情的判决,让他不寒而栗。
他跟着吏部尚书,看到了对天下官员的考评文书,那细致入微的条目,那赏罚分明的记录,让他明白了,什么叫天子之剑,时刻高悬。
他跟着兵部尚书,看到军营有序调动。
他看到了皇明军校里,那些将门子弟和寒门出身的少年,在一起摸爬滚打,学习着全新的战术与知识。
……
一桩桩,一件件。
朱聿键像是一个局外人,被强行拉着,看了一场波澜壮阔的大戏。
这场戏的名字,叫做“新大明”。
他每多看一分,心中的震撼就多一分。
他每多听一句,心中那堵名为“祖制”的墙,就塌陷一分。
皇帝召他入京,不是为了审判他,也不是为了拉拢他。
皇帝,只是在用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告诉他一个事实。
旧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当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十王府时,天已经黑了。
他站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那轮明月。
脑海中,又回响起皇帝那句平淡,却又蕴含着无上威严的话。
“唐王,你,想选哪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