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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率教策马靠近,浓重的血腥气几乎让他窒息。

他看着满山谷跪地的降卒,看着遍地扭曲的后金尸骸,喉咙发干。

这是一场无可争议的大胜。

可当他的目光触及曹文诏时,所有胜利的喜悦都冻结了。

曹文诏站在那里,像一尊被血浸透的石像,一动不动。

“曹将军……我们……”

赵率教想说一句“大获全胜”,可话未出口,就被曹文诏的眼神钉在了原地。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

不是愤怒,不是不甘。

是一片烧尽万物后,死寂的灰。

“他跑了。”

曹文诏开口,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平淡得令人心头发毛。

“这算什么胜利。”

他猛地抬手,将那柄门板似的重剑,狠狠地、深深地,插进了脚下的泥土里。

嗡——!

剑身剧烈颤鸣,仿佛在哀嚎。

“好一个皇太极。”

曹文诏低着头,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从牙缝里挤出的,带着血腥味的字句。

“好狠的心,好毒的手段。”

“用一万多条命,用他最精锐的巴图鲁,用他亲大哥的命来冒险。”

“就为了给本将唱一出金蝉脱壳的戏。”

“就为了……拖住我几个时辰。”

赵率教浑身一颤。

他终于看懂了。

他们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君王。

那是一头为了活命,可以毫不犹豫咬断自己肢体,吞食自己手足的枭兽!

“将军!我们现在就追!”

一名副将双目充血,嘶哑地冲上来。

“我们一人双马,马力尚存!现在追,还来得及!绝不能让那狗贼就这么跑了!”

“追?”

曹文诏缓缓回头。

他的目光扫过那名副将,后者后面的话像是被冰块堵住了喉咙,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曹文诏抬起手,没有指向远方,而是指向了山谷中自己的士兵。

“你去看他们的脸。”

“再去听那些马的喘息。”

“这满地的降兵,谁来看管?放任他们,再祸害一遍百姓吗?”

那名副将的视线缓缓移动。

山谷里,明军将士们依旧挺直着脊梁,可那一张张年轻面孔上,死灰色的疲惫早已如同面具,牢牢焊在脸上。

再看那些战马。

无数功勋卓着的坐骑正大口喷吐着带血的白沫,浸透的汗水在寒夜里蒸腾起雾,更有甚者,已轰然倒地,四肢如筛糠般抽搐。

它们,废了。

就算是钢铁浇铸的人,生铁熔炼的马,也经不起这般疯狂的折磨。

副将的脸,从涨红化为煞白,最后羞愧地垂下了头。

追不上了。

这个念头,像一根无形的毒针,刺入在场每个人的心脏。

真的,追不上了。

皇太极用一万多条命,精准地计算出了他们这支追魂索命之师的体能终点。

他用一场必败的伏击,换走了自己逃出生天的,绝对安全的时间。

这笔血淋淋的买卖,他赚得盆满钵满。

而他曹文诏……输得一败涂地。

曹文诏没有坐下。

他就那么站着,任凭山风吹刮着他身上那层已经半干的血痂。

他败了。

不是败在刀剑上,而是败在了人心的算计和无耻上。

这种被当成傻子一样戏耍的感觉,比被千军万马正面冲垮,还要屈辱万倍。

“传令。”

许久,他终于再次开口,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所有的情绪都沉淀为一片死寂的冰海。

“清点伤亡,打扫战场。”

“所有降卒,严加看管,但有异动,立斩不赦。”

他的声音顿了顿。

“派人,八百里加急。”

“向陛下请罪。”

他说出“请罪”二字时,嘴角咧开一个狰狞的弧度,扭曲得骇人。

“就说……臣,曹文诏无能。”

“致使国贼逃脱,请陛下降罪。”

安排完一切,他便不再言语,只是沉默地拔出重剑,用一块破布,一遍,又一遍,擦拭着那柄刚刚饮饱了鲜血的剑身。

山谷里的空气,压抑得几乎要凝固。

就在这时,几名士兵押着一个特殊的俘虏,扔到了曹文诏的面前。

镶红旗梅勒额真,萨穆什喀。

他没死,只是在乱军中被战马撞晕,此刻刚刚醒来,脸上写满了茫然与剧痛。

当他看清周围尸横遍野的地狱景象,看清曹文诏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时,他瞬间明白了所有。

萨穆什喀脸上的血色,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片死灰。

“呵呵……呵呵呵呵……”

他忽然惨笑起来,笑声里,是无尽的悲凉与自我嘲弄。

不用问,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和那一万多名大金最勇猛的巴图鲁,都成了弃子。

成了他们那位雄才大略的大汗,逃出生天的,一块垫脚石。

曹文诏缓缓站起身,走到萨穆什喀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没有羞辱。

没有喝骂。

他只是用一种陈述事实的语调,平静开口:

“你,和你的勇士们,被卖了个好价钱。”

萨穆什喀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猛地抬头,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曹文诏。

曹文诏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

“用你们一万多条命,换他一个人逃跑的时间。”

曹文诏的嘴角,终于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

“你告诉我,”

“你们的命,就这么不值钱吗?”

听着翻译官的话。

萨穆什-喀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值钱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烧红的刀,捅进了他的心脏,将他身为八旗贵胄的最后一丝骄傲,搅得粉碎。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的一切,都完了。

曹文诏没有z再理会他,转身面向自己那支已是强弩之末的军队。

“全军听令!”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刺入每个士兵麻木的神经。

所有人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直。

“今日,就地休整!”

他转向赵率教,命令的语气不容置疑。

“赵将军,你派人回城,让守军出来接手这些俘虏。”

他的视线落在那个被俘的后金将领萨穆什喀身上。

“这个人,看管好,别让他死了。”

“把马喂好。”

“把刀磨快。”

“把伤养好。”

一连串简短的命令,冰冷而清晰,将这支几乎崩溃的军队重新钉回了秩序的框架。

他顿了顿,抬起头。

目光穿透了山谷的黑暗,望向皇太极逃窜的东北方向。

那眼神里,没有了滔天的怒火,没有了噬人的疯狂。

只剩下一种让赵率教都感到骨头发冷的,纯粹的、执拗的杀意。

“明天。”

“继续追!”

曹文诏的声音平静下来,平静得可怕。

心里叹息:

“哪怕追不上,也得把他赶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