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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大同左卫。

那股铁锈与腐肉混合的甜腥气,终于被朔北凛冽的寒风吹淡了些许。

可活着的人,每一次呼吸,喉咙深处都还残留着那股味道。

营房里,往日震天响的呼喝、粗俗的叫骂、豪放的笑声,全都不见了。

只剩下甲片碰撞时,那冰冷、压抑的“咔哒”声。

磨刀石摩擦刀刃时,那单调、刺耳的“沙沙”声。

还有伤兵在睡梦中,从喉咙深处泄出的,野兽般的闷哼。

没有人说话。

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的事,像一具具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

一名总旗,正用一块湿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一顶塌陷了一块的头盔。

头盔的主人,是他手下最好的斥候。

尸体是在三十里外的一处山坳里找到的,被鞑子的马蹄踩进了泥里,拼都拼不起来。

他擦得很仔细,很用力,仿佛想把那凝固的暗红色血垢,连同那张年轻的笑脸,一起从头盔上抹掉。

另一边,几名士兵合力抬着一口大锅。

锅里是滚烫的草药水,浓烈刺鼻的气味瞬间压倒了一切。

他们将一件件从战场上扒下来的,沾满血泥的破旧甲胄,扔进锅里烹煮。

甲胄上的血污在沸水中散开,染的一锅汤乌红。

这是最原始的消毒方法。

这些甲胄,很快就会有新的主人。

边军的日子,就是这样。

战斗,死亡,悲伤。

然后,继续战斗。

你没有时间舔舐伤口,更没资格沉湎于悲痛。你总是要一直往前!

因为城墙之外,敌人永远在那里,等着将你撕成碎片。

许平安靠在营房的门柱上,看着院子里那些沉默的袍泽,胸口像被巨石死死压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

他想起了方强。

那个在右翼被冲垮时,脖子上青筋坟起,吼到声带撕裂的千户。

他活下来了。

后背那道刀伤,深可见骨,要不是铠甲护着,差一点就把他整个人劈成两半。

现在还躺在医官那,人事不省。

他还想起了更多的人。

那些熟悉的,曾与他一同喝酒吃肉,一同吹牛打屁的兄弟。

五百六十三。

一个冰冷的数字。

背后,是五百六十三条滚烫的人命。

就在这时,陈延祚的身影出现在了营房门口。

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铠甲,可那股仿佛从骨子里渗出来的煞气与疲惫,比任何血污都更加触目惊心。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扫过院中每一个人。

“咔哒。”

“沙沙。”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动作,都僵在了原地。

无数道目光,瞬间汇聚到他身上。

有茫然,有悲痛,有疑惑。

但没有一双眼睛里,带着怨恨。

这场仗打得太惨了。

但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若不是这个新来的指挥使,用那种近乎疯魔的方式,将所有鞑子死死拖住。

那么神头村的惨剧,就会在朔州,在整个大同镇的腹地,多次上演。

他们守住了防线,救下了更多的百姓。

可这代价,太沉重了。

“许平安。”

陈延祚开口,嗓音干哑得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

“末将在!”

许平安猛地站直了身体,胸膛挺起。

“随我,去大同镇复命。”

“是!”

大同总镇署,宁远堂。

这里是另一番天地,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墙上挂着巨大的堪舆图,朱砂与墨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卫所、堡寨。

十几名将校身披铠甲,腰挎佩刀,在堂中疾步穿梭,洪亮的命令声此起彼伏,让整个宁远堂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战争机器,每一个齿轮都在发出紧张的轰鸣。

“传令!阳和卫、天城卫,即刻起所有军士归营!边墙防务,提至最高等级!”

“告诉后勤那帮孙子!老子要的箭矢、火药、粮草,三天之内必须送到聚乐堡!送不到,让他们提头来见!”

“派人去宣府!告诉宣府总兵应城伯孙廷勋!虎墩兔憨那两个部落疯了!让他小心东路!”

堂中央,一名身材魁梧如铁塔,满脸虬髯的将领,正扯着他那口洪钟般的大嗓门,一条条地下达着调令。

他就是山西总督,曹文诏。

一个能让鞑子闻风丧胆的名字。

陈延祚和许平安由一名亲兵领着,穿过嘈杂的人群,走到堂前。

两人单膝跪地,抱拳行礼。

“末将大同左卫指挥使陈延祚!”

“末将大同左卫佥事许平安!”

“参见曹总督!”

曹文诏的目光从地图上移开,落在两人身上。

他那双眼睛里像是藏着刀子,只一眼,就看得人皮肤发麻。

他没有叫他们起来,只是摆了摆手,让堂内的将校们暂时退下。

喧嚣的宁远堂,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曹文诏走到两人面前,沉默地看着他们,一言不发。

那股山岳般的压力,让许平安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这次鞑子南下,你们的合围,搞得不错。”

许久,曹文诏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半点喜怒。

“浩齐特、乌珠穆沁两部,总计六千余骑。此役,我大同镇共斩首一千九百二十三级,俘虏两千五百七十一人。”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我部,共计伤亡九百一十四人。沿途被屠戮的百姓,初步统计,一千三百余口。”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尖刺,狠狠扎在陈延祚和许平安的心上。

曹文诏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陈延祚的脸上。

“大同左卫,骑兵,阵亡五百六十三人。”

超过阵亡将士总数的一半!

问罪的时刻,来了!

陈延祚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杆,正准备将所有责任一力承担。

“总督大人,此战皆因我指挥……”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就重重地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啪!”

一声巨响!

那力道之大,让陈延祚的身体都猛地一晃。

预想中的雷霆之怒没有降临。

耳边响起的,是曹文诏那带着几分粗野,却又满是欣赏的赞许声。

“好小子!敢打敢拼,有胆有谋!对老子胃口!”

曹文诏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那张凶神恶煞的脸,瞬间变得生动起来。

“他娘的!婆婆妈妈像个娘们儿!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怕死,就滚回家抱孩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