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三年,二月十四。
京师回暖,风里带上了春日独有的湿润。
因陕西兵变,孙传庭的调令被暂时搁置,仍以副总兵之职,戴罪听用。
朱由检另下一道旨意,调太原总兵满桂,进京接任神机营提督。
乾清宫内。
朱由检的视线,落在阶下那道身影上。
那人身形不算高大,却壮硕得像一根打进地里的铁桩,死死钉在金砖上,好似能将脚下的地砖踩裂。
他没有卸甲。
那是一件样式寻常的铁甲,甲叶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划痕与凹坑。
护心镜的边缘,还沁着一圈洗不掉的暗沉血色。
每一道痕迹,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场场血战。
这是朱由检第一次召见这位悍将。
这位在原本的历史中,己巳年血战殉国的满桂。
“臣,满桂,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洪亮,如巨钟轰鸣,震得殿梁上的微尘都簌簌飘落。
“满爱卿平身。”
朱由检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轻轻抬了抬手。
满桂起身,从怀中取出一份火漆封口的奏疏,双手高举过顶。
“陛下,臣奉调令返京,恰逢曹总督大捷。”
“总督特命微臣,将此捷报面呈圣上!臣一路未敢片刻耽误!”
王承恩快步上前,接过奏疏,呈于御案。
朱由检展开。
只看了一眼,他那因陕西兵变而郁结多日的眉宇,便肉眼可见地舒展开来。
奏疏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股滚烫的热流,冲刷着他心头的阴霾。
斩首一千九百二十三级。
俘虏两千五百七十一人。
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这证明,他砸下去的银子,他清欠的军饷,他力排众议推行的军改,全都值了!
大明的边军,只要喂饱了,给足了尊重,他们依旧是这片土地上最锋利的刀!
然而,当朱由检的视线滑到奏疏末尾时,他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
指节无声地叩击着御案,视线定格在“请旨出塞”四个字上,久久未动。
曹文诏,想将战火烧回草原!
殿内,只剩下炭火偶尔爆开的轻微毕剥声。
满桂垂手而立,呼吸沉稳,一动不动,仿佛与大殿的影子融为一体。
他看不透御座上那位年轻帝王的心思。
良久。
朱由检终于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正翻涌着某种莫测的光。
“宣兵部尚书。”
他话音一顿,似乎想起了什么。
“再宣英国公入宫。”
王承恩领命而去。
朱由检的目光重新落回满桂身上。
“满爱卿,大同一战的详细你应该也是清楚的。”
“稍后,为两位爱卿分说明白。”
“臣,遵旨。”
不多时,孙承宗与张维贤一前一后,脚步匆匆地赶到。
两人看见一身戎装、煞气未消的满桂立于殿中,心头皆是微动,行礼之后,目光中便带上了几分探寻。
“免礼。”
朱由检抬了抬手。
“满桂,说吧。”
满桂先对亦师亦长的孙承宗躬身一礼,又向代表大明武勋之首的英国公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他没有一句废话,用最凝练的语言,将鞑子如何南下,各卫所如何层层阻击,最终合围聚歼的全过程,复述了一遍。
孙承宗的老脸上,绽放出由衷的喜悦。
“陛下新政雷厉风行!边军一扫颓气,反应之迅捷,战力之强悍,实乃我大明百年未有之幸!老臣为陛下贺!”
英国公张维贤更是满面红光,激动得胡须都在轻轻抖动。
没有什么比一场对外的大胜,更能让大明的军功勋贵们挺直腰杆了!
“军心可用,民心所向!此皆赖陛下天威!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两人祝贺完毕,却发现御座之上的天子,神情依旧平静。
他们心中的疑惑更深了。
若只是为了报捷,断不至于将他们二人同时宣召入宫。
朱由检不再绕弯子,将那份奏疏递了下去。
“曹文诏请战,出塞!”
孙承宗与张维贤传阅之后,脸色皆是一变。
“出塞?!”
张维贤眼中骤然亮起一团火,声音都高了八度。
“陛下!此议大善!”
“我朝据墙而守久矣,鞑子来去自如,视我大明如其后苑!”
“正该趁此大胜,主动出击,犁庭扫穴!让他们也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他的话,代表了军中主战派最原始的渴望——复仇!
然而,孙承宗却眉头紧锁,出列拱手。
“陛下,主动出塞,非同小可。”
“我军新胜,根基未稳,全国新军政刚刚推行,国库亦不宽裕。”
“远征大漠,粮草、辎重、马匹的耗费,将是守备作战的数倍!若有差池,恐动摇国本啊!”
张维贤当即反驳:“孙尚书此言差矣!畏首畏尾,何以立国威?难道要等他们休养生息,再来叩关吗?!”
孙承宗寸步不让:“英国公!战争非赌气!‘成化丁亥之役’,我朝固然将建州女真杀得几近绝户,可数十年后,又如何?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如今我大明没有一口气吞下整个漠南的实力,小打小闹,除了出口恶气,徒耗国力,并无实益!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
大殿之内,气氛瞬间变得微妙。
一个主张快意恩仇,一个主张稳妥持重。
朱由检的目光,缓缓转向了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满桂。
“满桂,你常年镇守北疆,你说说,此战,该不该打?能不能打?”
满桂只觉得一股热血轰然冲上头顶。
天子在考较他!
他猛地踏前一步,甲叶铿锵作响,声音如出鞘之刀!
“回陛下!”
“臣以为,此战,当打!必打!”
“此番大胜,我大同镇兵锋正锐,士气高涨!而那两个吃败仗的部落,必然军心动摇,如丧家之犬!此时不追,更待何时?!”
他声音愈发激昂。
“更何况,曹总督并非要与察哈尔部主力决战!而是要效仿成祖皇帝,闪击!”
“集结山西三府精锐骑兵,轻装简从,以雷霆之势,直捣其部落腹心!”
“打的,就是一个快字!”
“一个出其不意!”
“待那虎墩兔憨反应过来,我大军早已饱掠而归!”
“此战若成,所获牛羊马匹,足以弥补我军耗费!更能让鞑子看看,我大明兵锋之甚!”
他抬起头,死死盯着御座,一字一顿。
“要让他们知道,我大明的边墙,不光能守,更能伸出一把随时能割掉他们脑袋的刀!”
“说得好!”
张维贤激动得大声叫好,“这才是我大明将帅该有的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