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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塞堡内,夜风依旧。

风里少了喊杀与嘶吼,却多了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以及战后独有的死寂。

各处要道隘口,尽数由甲胄鲜明的京营士卒接防。

熊熊燃烧的火把,将一张张冷硬的脸庞映照得棱角分明。

中军大帐。

张之极端坐主位,身上的银甲未卸。

几处早已凝固成暗红色斑块的血污,非但没让他显得狼狈,反而平添了一股令人心悸的铁血煞气。

孙传庭坐于一旁,神色肃穆,目光在跳动的烛火下显得有些复杂。

“带上来!”

帐外一声低喝。

两名魁梧亲兵,押着一道身影走入帐中。

正是“闯王”高迎祥。

他身上的铠甲残破不堪,脸上尽是硝烟与尘土,双手被粗大的麻绳反绑。

可那条脊梁,却依旧挺得笔直。

他没有下跪。

走进帐中,高迎祥的目光掠过二人。

最后,死死定格在张之极那张年轻却冷硬的脸上。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自嘲。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

“我手下的兵卒,皆是受我一人号令,身不由己。”

“望大人能看在他们也曾为大明戍边的份上,留他们一条性命。”

张之极看着他,眼神没有半分波动。

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如何处置他们,是本将的事,用不着你来置喙。”

“真有慈悲心,当初又何必造反!”

这句话,比刀子更狠,直接戳穿了他所有的伪装。

高迎祥那张故作平静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眼中怒火喷薄!

“造反?”

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拔高。

“西北大旱,赤地千里,百姓易子而食!边军糜烂,上官克扣粮饷,喝兵血吃兵肉!我等戍边士卒,饿得连刀都拿不稳!”

“这样的反,造不得吗?!”

他几乎是嘶吼着问出这句话,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

张之极不想与他辩经。

这些情况,陛下比谁都清楚。

他来,就是为了解决这些问题。

但这,绝不是纵兵劫掠,祸乱地方的理由。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仿佛高迎祥的咆哮只是一阵无意义的风。

“神一元,神一魁,在哪?”

高迎祥眼中的怒火一滞,随即化为一片死寂。

他扭过头,紧紧闭上了嘴。

一副宁死不屈的滚刀肉模样。

就在这时,一旁的孙传庭缓缓开了口。

他的声音不像张之极那般冰冷,却带着一种更沉重的压力。

“高迎祥。”

孙传庭看着他,目光锐利。

“张总兵念及袍泽之情,不愿手足相残,才有了营前煮肉,喊话劝降,是想给宁塞堡数千兵卒,一条活路。”

“可你呢?”

孙传庭的声音微微提高,每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高迎祥的心上。

“你一意孤行,裹挟麾下士卒行此玉石俱焚之举!”

“你可曾想过,你那所谓的‘擒王’之策一旦失败,这两三千跟着你冲出来的弟兄,会是什么下场?”

“你置他们的性命于不顾,赌上所有人的前程,只为博你一人活命的机会!”

“现在,你又在这里演一出爱兵如子、甘愿赴死的戏码,给谁看?”

这一番话,如同一柄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高迎祥用“为民请命”和“兄弟义气”包裹起来的层层伪装。

将他内心最深处的自私与野心,血淋淋地暴露在烛光之下。

那副强撑的硬汉表象,瞬间支离破碎!

高迎祥浑身剧震,嘴唇哆嗦,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他想反驳,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是啊。

他让神一魁佯攻,是送死。

他让神一元绕后,是送死。

他自己带着主力冲击京营军阵,更是带着所有人一起送死!

他赌的,从来都不是什么胜利,只是万中无一的侥幸!

许久。

他浑身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空,那挺直的脊梁,终于垮了下去。

“神一魁……佯攻西侧。”

“神一元……从东侧暗道绕后……”

声音低若蚊蚋,充满了无尽的颓败。

张之极心中了然。

果然是把自己当成了那种只会坐镇中军,纸上谈兵的勋贵。

就在这时,帐帘掀开。

一名亲兵快步走入,单膝跪地。

“小公爷。”

“进来。”

话音刚落,又有两名亲兵押着一个同样满脸络腮胡的魁梧汉子走了进来。

那汉子一进帐,目光便落在失魂落魄的高迎祥身上,脸上并无意外。

官军押着他进堡,外面的战斗显然已经结束。

带路的亲兵拱手禀报:“小公爷,此人便是带队从东面绕后,突袭我中军的贼首。被回防的兄弟们逮了个正着。当时众人齐呼高迎祥已被俘,他们没了主心骨,这位领头的便直接缴械了。”

张之极:“你就是神一元。”

台下的汉子抬起头,看了张之极一眼,瓮声瓮气地答道:“是。”

说完,便不再言语。

张之极对亲兵挥了挥手。

“分开关押,严加看管。”

“是!”

待到二人都被押下,帐内重归安静。

孙传庭站起身,踱了两步,最终停下,看向张之极,神色凝重。

“之极兄,准备如何处置这些人?”

张之极靠在椅背上,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笃。”

“笃。”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普通兵士,查明身份,剔除积年悍匪及手染无辜之血者,其余人打散编入各卫所,戴罪立功。”

“至于高迎祥、神一元,以及那些总旗以上的头目……”

张之极抬眼看向孙传庭,眼神深邃。

“我原本在想,是押解回京,由陛下发落,以彰朝廷宽仁,为后续招安流寇做个榜样。”

“还是……”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孙传庭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他看着张之极,沉声道:“之极兄,恕我直言,你这是将帅之思,而非抚政之见。”

“对那些尚在观望的流寇施恩,确实能收一时之效。但对整个陕西糜烂的局势而言,却是一剂慢药,甚至是毒药!”

他上前一步,声音压低,却字字铿锵,带着一股金石之气。

“此刻,陕西缺的不是朝廷的宽仁,而是朝廷的威严!”

“就地正法!”

“将高迎祥等一众贼首,就在这宁塞堡前,明正典刑!”

“斩下他们的头颅,传首九边!”

“以此,震慑那些依旧在蠢蠢欲动的宵小!以此,告慰此战牺牲的弟兄,告慰那些被叛军屠戮的无辜军民!”

张之极心中何尝没有这番计较。

他只是在权衡两种策略的利弊。

孙传庭的话,像是一阵狂风,吹散了他心中最后一丝权衡的迷雾。

乱世,需用重典!

怀柔,只会养虎为患!

他缓缓站起身,凝视着孙传庭那张写满了决断的脸。

心中的天平,彻底倒向了铁与血的一边。

他对着孙传庭,郑重地拱手,深深一揖。

“伯雅兄一言,惊醒梦中人!”

“掌军者,岂能心存妇人之仁!是之极着相了!”

孙传庭见他瞬间决断,脸上也露出欣慰之色,连忙还礼。

“之极兄言重!能与兄并肩作战,传庭亦是受益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