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殿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上。
那一声沉闷的巨响,为一个时代,落下了最后的帷幕。
每一个走出大殿的亲王,脚步都异常沉重。
脚下踩着的不是光洁的金砖,是自家王府倾颓的瓦砾。
他们是胜利者吗?
保住了性命,保住了爵位,甚至在那年轻天子似笑非笑的许诺中,抓住了一丝“流芳百世”的虚妄光芒。
他们是失败者吗?
多数人献出了过半家财,吞下了那剜心剔骨的“袭爵三代降等”新制。
从此,他们的子孙将一步步从云端跌落,最终泯然众人。
没人说得清。
他们只知道,从踏入京城的那一刻,自己就成了案板上的鱼肉。
只能任由那位年轻的天子,用最锋利的刀,最精准的手法,一片片地宰割。
反抗?
蜀王和楚王的下场,就是最鲜血淋漓的警示。
通往凤阳高墙的路,远比坟墓更加冰冷,更加绝望。
哪个亲王敢说自己的屁股是干净的?
自己这一代干净,往上几代呢?
那一部部藩王史,翻开来,字里行间写的哪里是“屏藩帝室”,分明是“鱼肉百姓”!
如今,认了,还能给子孙留下三代郡王的富贵。
不认,现在就没得亲王可当了。
至于那座还未动工的“功德碑”,则是皇帝赏给他们这群失败者最后的遮羞布。
用他们自己的钱,买一个“贤王”的名声,将他们钉在史书上,成为皇帝仁慈与宗亲“识大体”的佐证。
何其荒谬。
又何其现实。
这位年轻的帝王,用雷霆手段打碎了他们所有的尊严与侥幸,又用一丝微末的希望和体面,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众人怀着这样复杂到极致的心情,沉默散去。
一夜无话。
或者说一夜无眠。
第二日,天还未亮透,一道道圣旨便由宫中内官带着锦衣卫校尉,送往京城各处亲王府邸。
皇帝的安排,充满了恶意的体贴。
每一道圣旨,都在大庭广众之下宣读。
其内容,又以惊人的速度,在各个府邸之间流传。
一场皇恩开始了。
秦王府。
朱谊漶跪在香案前,面无表情地听着那尖细的嗓音,在清晨的寒风中回荡。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秦王朱谊漶,罪孽深重,本应严惩。然其深明大义,迷途知返,于诸藩之中,堪为表率。特旨,秦藩二百年罪责,以其捐输相抵,功过相折。其子嗣,不再袭爵。”
秦王一脉的爵位,到此为止了。
朱谊漶虽早有准备,脸色依旧瞬间煞白。
然而,圣旨还在继续。
“念其坦诚悔过,为宗亲表率。特赏秦王府邸一座,留驻京师。赏白银一百万两,以安其身。允其接王妃、侧室及一应子嗣入京,颐养天年。钦此!”
宣旨的太监合上圣旨,脸上堆起菊花般的笑容。
“秦王殿下,接旨吧。陛下说了,您这是‘捐输’,是要上功德碑,流芳百世的!您这往后,就在天子脚下,享清福喽!”
朱谊漶缓缓抬头,那张死寂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他没有被废。
没有被囚禁凤阳。
他依旧是秦王。
子嗣没了爵位,但他保住了自己,保住了家人。
甚至还得到了一百万两的“赏赐”和在京城安享晚年的“体面”。
这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解脱。
他用最决绝的态度,赌了一把。
赌对了。
“罪臣……接旨谢恩!”
他重重叩首,声音沙哑。
几乎同一时间,唐王府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唐王朱聿键,忠贞体国,克己奉公,屡献良策,有功于朝堂,有德于宗室。特旨,其捐输之财,为历代唐王赎罪。赏,唐王爵位,自其子始,世袭三代后,再行降等。钦此!”
这道圣旨一出,满座皆惊!
按照新宗制,传承了九代的唐藩,下一代本该直接降为郡王。
可皇帝这一道旨意,竟是给了唐王“续爵三代”的无上恩宠!
这是在告诉所有人,谁是心腹,谁是榜样!
唐王朱聿键平静接旨,对着皇宫的方向,再次深深一拜。
他知道,这是陛下在用他,给所有人立下一个标杆。
顺从者,昌!
而福王府的圣旨,则最具戏剧性。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福王朱常洵,性好奢靡,贪图享乐,德不配位,本应重责!然,念其于封地偶有捐输赈灾之举,于察哈尔部来朝一事中,扬我国威,亦有大功。今又捐输有功,为国分忧,可见其拳拳赤子之心。功过相抵,过往不究。特赐御笔‘福’字一幅,望其日后,惜福、惜身、惜名。钦此!”
没有罚。
也没有实质性的赏。
就一幅字。
福王朱常洵颤巍巍地从内官手中接过那卷明黄的卷轴,缓缓展开。
一个苍劲有力,又带着无上威严的“福”字,跃然纸上。
福王看着这个字,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是啊,福。
他散尽半生家财,换回一个平安,这便是天大的“福”了。
这位年轻的侄儿皇帝,用一个字,道尽了敲打,也道尽了恩典。
其余的亲王,收到的圣旨大多大同小异。
皆是“功过相抵,仅为告诫”,命其即刻启程,返回封地,好自为之。
一场席卷大明宗室的滔天巨浪,似乎就这样,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随着一辆辆马车开始准备离京,这座压抑了许久的京城,似乎终于要恢复平静。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举动,再次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
福王朱常洵,这个曾经日思夜想,做梦都想回到洛阳安乐窝的亲王,竟然主动上了一道启本!
恳请留在京城,为陛下分忧!
或许,是那场“福禄宴”的噩梦,让他明白,只有握在自己手里的未来,才最安稳。
紧随其后,周王朱恭枵也上书请留。
这位在开封府素有贤名的亲王,在昨夜的惊魂之后,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皇帝似乎……真的打算重用一部分“听话”的宗亲。
这或许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机会。
再然后,是桂王朱常瀛。
作为和福王一样皇帝血缘最近的亲叔叔,他在这次风波中受到的冲击最小,捐输不多,也未受苛责。
眼看侄子皇帝大刀阔斧,竟真的要开创一番新局面,他那颗沉寂已久的心,也活泛了起来。
面对这几位主动请缨的宗亲,朱由检没有拒绝。
很快,新的旨意下达。
唐王朱聿键,任宗人令,持节前往成都府,查抄蜀王府!
桂王朱常瀛,任左宗人,持节前往武昌府,查抄楚王府!
左宗正福王朱常洵、右宗正周王朱恭枵,则与右宗人秦王朱谊漶一道,在宗人府专门负责清点所有亲王的“捐输”!
五大任命,宗人府的五大长官,宣告着这个曾经的虚职衙门,正式回归亲王之手。
当秦王朱谊漶接到任命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右宗人,一品大员。
让他去整理自己的家产?
他看着桌上那份刚刚由锦衣卫送来的,他那被抄没的家产清单,如今却被冠以“秦王捐输功德录”的名头,一时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一个月的时间,飞速流逝。
整个大明,因这次宗藩整顿而震动。
一队队的京营兵马被派往各地,任务不再是打仗,而是押运。
一车车金银,一箱箱珠宝,一卷卷字画,从一座座奢华的王府中运出。
像一道道金色的河流,从四面八方,浩浩荡荡地汇入京城。
那沉重的车轮,碾碎了一个旧时代的根基。
也将一个王朝的希望,重新拉回了年轻帝王那深不见底的雄心之中。
福王府内,临时成立的“捐输清吏司”衙门里,灯火通明。
秦王朱谊漶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账册,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身旁,福王朱常洵正拿着算盘,噼里啪啦地拨弄着。
那认真的模样,仿佛他计算的不是即将上缴国库的钱,而是自家钱庄的盈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