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礼部侍郎钱谦益府邸。
瑞雪初霁,庭院中一片银装素裹。
后园的几株腊梅,正迎着寒风怒放,暗香浮动,沁人心脾。
暖阁之内,红泥小火炉上温着一壶上好的黄酒,酒香与梅香交织,满室风雅。
礼部侍郎钱谦益,吏部左侍郎谢升,兵科给事中房可壮,以及年轻的同僚龚鼎孳,四人围炉而坐。
他们是这大明朝堂之上,清流一脉的核心。
“牧斋兄,今日朝上那番话,真是振聋发聩!”
谢升性子最急,端起温热的酒杯,对着钱谦益遥遥一敬,脸上满是激赏。
“说得好!”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杯顿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等并非是要保区区一个张宁!此等贪官污吏,死不足惜!”
“我等要保的,是我大明立国两百年的法度!是祖宗传下来的规制!”
”查也应该由三司会审!而不是廉正司孤断独行!“
房可壮也抚着长须,沉声附和:“正是此理。亲王干政,擅动刀兵,软禁朝廷命官。此例一开,国将不国!我等文臣的体面,朝廷的法统,将荡然无存!”
他们的言语之间,充满了维护纲纪的凛然正气,仿佛自己才是这摇摇欲坠王朝的最后砥柱。
然而,在座最年轻的龚鼎孳,眉宇间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
他看着几位前辈慷慨激昂的模样,迟疑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
“几位大人所言极是。”
“只是……”
他端起酒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杯壁。
“陛下今日,不置可否,就这么退了朝。”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担心,陛下心意已决。那周王,毕竟是陛下之宗亲,此次陛下借着捐输、养廉银之名成立廉正司,我们这么做,会不会……适得其反?”
此言一出,暖阁内热烈的气氛,瞬间冷却。
炉火中偶有炭火爆裂的轻响,显得格外清晰。
谢升的眉头,也随之紧锁。
这确实是他们最担心的地方。
皇帝的态度,太过平静。
平静得让人心慌。
就在这时,一直含笑不语的钱谦益,动了。
他提起炉上的酒壶,从容不迫地为众人一一斟满酒杯。
温热的酒液注入杯中,腾起袅袅白气。
他的动作优雅而沉稳,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孝升(龚鼎孳的字,此人是崇祯七年的进士,但是行为各方面比较适合这个角色,所以就拿来用了。),你还是太年轻了。”
钱谦益放下酒壶,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温和的笑容。
“陛下越是沉默,就说明,我等的奏疏,越是击中了他的要害。”
他环视众人,那双看似温润的眸子里,闪烁着洞悉一切的深邃光芒。
“诸位,要看清事情的根本。”
他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事情的根本,不在于一个张宁,也不在于一个周王。”
钱谦益的声音,陡然变得严肃,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根本在于,陛下,要做什么?”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地说道:“已有锦衣卫,东厂。如今又设立的廉正司。与成化年间的西厂何异?只不过是将掌权人从太监换成了宗亲。”
“咱们这位陛下手段高明,三个机构,完全不同的构成,监察百官又相互制约!”
“诸位想过没有,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陛下要绕开我等文臣,绕开内阁,绕开六部,将天下大权,独揽于一身!”
“这是皇权,对我等官权的侵夺!”
“今日,他可以为了盐案,让周王在山西胡来。那明日,他就可以为了税赋,为了边饷,派出第二个、第三个宗亲!”
“届时,我等案牍之上批复的条陈,朝堂之上议定的国策,还算得了数吗?”
“我等十年寒窗,金榜题名,为的不就是辅佐君王,治理天下吗?”
“若君王不再需要我等,那这天下,又将变成何等模样?”
“我等今日若不争,他日,在这皇权无止境的扩张之下,人人,皆为鱼肉!”
一番话,字字诛心!
谢升和房可壮脸上的愤慨,瞬间被一种更深沉的凝重所取代。
而年轻的龚鼎孳,更是被这番剖析惊得目瞪口呆,脸上血色尽褪!
他们终于明白了。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政见之争。
这是两种治国理念的搏杀!是一场关于权力归属的,你死我活的战争!
钱谦益缓缓站起身。
他走到窗前,负手而立,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院墙,望向了那被风雪笼罩的紫禁城的方向。
他的声音,变得慷慨激昂,充满了为道义献身的悲壮!
“我等所争,非一己之官位,非一家之私利!”
“乃是为天下士人,争体统!为我等读书人,争一份公道!”
“更是为万世开太平!是为防止天子,沦为独断专行,堵塞言路,刚愎自用的暴君!”
“想那前朝武宗皇帝,身边小人环伺,以致天下糜烂!我等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不就是要杜绝此等祸事,再度重演吗!”
“周王,就是陛下手中的一把刀!一把想要割开我等文官喉咙的刀!”
“我们,必须在它伤人之前,先将它牢牢地按在鞘中!”
一番话,掷地有声!
暖阁之内,空气仿佛都在燃烧!
“牧斋兄,所言甚是!”
“为天下士人争体统!”
“为万世开太平!”
谢升、房可壮、龚鼎孳三人,尽皆热血沸腾,被这番“大义凛然”的言辞彻底点燃,纷纷激动地站起身来,对着钱谦益躬身一拜!
在他们眼中,钱谦益此刻的身影,无比高大。
他就是那个在皇权面前,敢于挺身而出,扞卫文官集团最后尊严与利益的领袖!
就在此时。
一名管家脚步匆匆地从外面走入,快步来到钱谦益的身后,在他耳边低声禀报了几句。
阁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钱谦益的身上。
只见钱谦益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
他听完禀报,只是轻轻挥了挥手,示意管家退下。
然后,他转过身,重新端起了那杯已经微凉的酒。
“诸位。”
他的声音,依旧是那般从容不迫。
“刚得到消息。”
“周王在平阳府,被一场纵火案搞得焦头烂额,已经无暇他顾了。”
他举起酒杯,目光扫过众人,那双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冰冷而又轻蔑的光。
“一个从小在王府里长大的书呆子,如何与我等在宦海中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人斗?”
(这章我感觉自己写的挺好!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