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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王端起茶盏,吹了吹杯口的热气。

“今晚那场戏,你都看清楚了?”

“回王爷,属下看得一清二楚。”

陈靖忠站起身,垂手侍立。

“南京三品以上官员,勋贵,致仕阁老,除了三个告病的,悉数到场。”

“温体仁送来的,是什么?”

“一副前朝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真迹。”

“呵。”

福王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带着一丝嘲弄。

“手笔不小。”

他呷了一口温热的浓茶,让那股苦涩在口腔里化开。

“今晚你也看到了,南京这潭水,跟京城不一样。”

福王缓缓放下茶盏,将肥厚的手掌平按在桌上,那几根萝卜般的指头,无心地依次抬起、落下,在光洁的桌面上叩出闷响。

“在北京推行新政,好比在风暴里开船。”

“风高浪急,掌舵的那几个你不打服帖,随时都可能船毁人亡。”

“可只要你把他们打服了,风浪,说停也就停了。从上往下,一竿子到底,干净利落!”

“可这南京,”福王的手指停下,在桌面上重重一点,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嫌恶。

“这里的水面,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可水底下,全是盘根错节的烂泥、暗礁,还有无处不在、专门绞船舵的水草。”

“那些致仕的阁老,就是最硬的暗礁。你一头撞上去,自己船破,他们纹丝不动。”

“那些世袭的勋贵,就是水底的烂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却能死死拖住你的船,让你寸步难行。”

福王抬起头,眼神看向陈靖忠。

“而真正要命的,是那些水草。”

“是那些盘踞在各部各衙门,平日里你根本看不上眼的胥吏!”

“新政要化繁为简,要清丈田亩,断的是他们的生路!他们会像水草一样,无声无息地缠住你的船舵,让你空有雷霆万钧之力,却使不出来,最后活活困死在这片沼泽里。”

福王庞大的身躯缓缓站起。

“跟这帮人斗,不能从上往下打。”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终于说出晚上这场戏的结局。

“得从下往上掏。”

“今天,在船上向本王献媚的,试图阻拦新政,向本王献媚的。去查他们手下最得力的胥吏。”

“有一个算一个,全给本王抓了!”

“马上动手!”

陈靖忠心神剧震,刚才那场荒唐的酒宴,让众人皆以为是王爷对南京百官的试探。

试探背后,却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突然动手。

“遵命!”

陈靖忠躬身领命,转身没入黑暗。

窗外,起了风。

魏国公府,徐弘基在书房内枯坐了一夜。

天色将明,他终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提笔,在纸上写下四个大字——“中山王佐”。

他叫来心腹管家,将封好的信递给他。

“持我名帖,亲去交给福王殿下的承奉司正,切记,要亲手交到。”

温体仁是被一阵砸门般的巨响惊醒的。

天还没亮,窗外灰蒙蒙的,带着江南盛夏清晨特有的湿黏水汽。

作为南京礼部尚书,他一向自律,起居有常。

可昨夜在福王那艘画舫上,实在是喝得太多,也太尽兴了。

喝到最后,看到烂醉如泥的福王,他也放下了所有防备,饮的尽兴。

孔家那封信来得正是时候,让他提前有了准备。

可现在看来,似乎有些多虑了。

皇帝派福王来,恐怕真是让他来江南享福,顺便给南京这帮官绅一个“体面”的警告。

只要把这位爷伺候舒坦了,丈量田亩的人员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老爷!老爷!出大事了!”

书房的门被砰砰敲响,是他的心腹管家,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天塌下来般的惊恐。

温体仁皱了皱眉,心里很不痛快。

天大的事,也不能这么没规矩。

他慢悠悠地披上外衣,趿拉着鞋,走过去拉开门。

“慌什么!天塌下来了?”

管家一张脸煞白,嘴唇都在哆嗦,话都说不利索了:“老……老爷,周……周吏书,被……被抓走了!”

“周吏书?”

那是他礼部衙门里最得力的一个胥吏,跟了他十几年。

这人脑子活,是他安插在下层最重要的一颗钉子。

“被谁抓了?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动我的人!”

温体仁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在南京这地界,动他温体仁的人,跟当街打他的脸有什么区别?

“是…是锦衣卫!”

管家带着哭腔说道。

“天没亮,一队锦衣卫直接闯进了周吏书的家,把他从被窝里拖出来就带走了!”

锦衣卫?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昨夜的酒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锦衣卫在南京虽然也设了衙门,但向来保守,毕竟不在天子脚下。

尤其是陈靖忠这个指挥使,是崇祯三年才从京城派来的,根基尚浅,平日里见了他们这些部堂大员,都是客客气气的。

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大的动作?

还偏偏动了他的人?

“就抓了周吏书一个?”温体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却有些发干。

“不…不止!”

管家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几张被汗浸湿的纸条。

“这是刚刚各个府上的下人送来的!户部的钱书办、兵部的孙司吏、工部的张笔帖…全都在一个时辰内,被锦衣卫抓走了!”

温体仁一把夺过那几张纸条,借着清晨微弱的光,一张张看过去。

每看一个名字,他的心就沉下去一分,脸色也苍白一分。

名单上的人,他都认识。

这些人,都是南京六部里各个衙门的核心人物,是真正操办具体事务的“活字典”。

他们就像是官僚这部巨大机器里最关键的齿轮和轴承,没了他们,整个衙门都得瘫痪大半。

而他们的主官,无一例外,全都是昨晚在天香楼画舫上,围着福王大献殷勤,与他一起抵制新政之人。

巧合?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

他想起了福王那张醉眼朦胧的脸,想起了他那含糊不清的胡言乱语,想起了他搂着美人大喊“谁让本王乐呵了,本王就有赏”的蠢笨模样。

昨晚明明看着他喝了一坛又一坛,喝到酩酊大醉。竟然伪装的这么深,所图非小。

“备轿!快!去韩阁老府上!”

温体仁的声音嘶哑。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掉进了陷阱的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