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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刘承亲自扶着一位头发花白的孔氏族老下车,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老先生慢些,这台阶有些高。”

那族老整个身子都是僵的。

他被刘承搀扶着,脚下却发软,几乎是踉跄着才站稳。

身后,另外四名族老也依次下了车,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同样的茫然与荒诞。

刘承这一手,比当众抽他们一顿耳光还要让他们难受。

客客气气地“请”上车,又客客气气地送回来。

这算什么?

游街示众吗?

孔衍植看着那五名失魂落魄的族老,看着刘承脸上那副谦恭得令人作呕的笑容。

“刘长史,人你也带走了,话你也问完了。”孔衍植的声调平直,听不出喜怒,“现在,是何用意?”

刘承对着孔衍植再次长揖到底,言辞恳切。

“公爷误会了。”

“王爷听闻几位老先生乃是曲阜德高望重的乡贤,对本地风物人情最为熟稔,故而特意请去,讨教了一番秋收农桑之事。”

“王爷还说,与几位老先生一番长谈,胜读十年书,受益匪浅。特命下官,务必将几位老先生安然送回。”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昨日那剑拔弩张的对峙,好似一场幻觉。

周围的百姓听得云里雾里,但他们看得懂。

衍圣公府的族老,被锦衣卫请走,又被周王府的长史客客气气地送了回来,毫发无伤。

这出戏,越来越看不懂了。

“公爷,告辞。”

刘承再次行礼,转身便走,没有半分拖泥带水,带着那队依旧沉默的锦衣卫,消失在街角。

人走了。

那份无形的压力,却留了下来。

孔衍植看着那五个如同斗败公鸡般的族老,一言不发,猛地一甩袖袍,转身走回府内。

祠堂内,气氛压抑。

那五名被送回来的族老,一个个垂头丧气,等待着真正的家法降临。

“说吧。”

许久,孔衍植终于开口。

“都发生了什么?”

一名年纪最长的族老颤巍巍地抬起头,脸上满是困惑与屈辱。

“公爷……我们被带到兖州府衙,并未被押入大牢,而是被请进了一处客院。”

“客院?”

孔衍植的动作停住了。

“是……是上好的客院,里面陈设一应俱全,干净得很。刚进去,便有人送来了热茶和新做的点心……”

另一名族老忍不住接话,声音里还带着一丝不敢置信。

“那周王朱恭枵,亲自过来探望,对我们……客气得过分。闭口不谈案子,只问我们家中长辈安康,连…连我那不成器的孙子叫什么名字,他都知道。”

这番话,让整个祠堂陷入了死寂。

所有人都听出了不对劲。

这哪里是审案?

这分明是款待!

“我……我当时按捺不住,梗着脖子说,我等是奉公爷之命,前来领受家法惩处,请王爷发落……”一个族老面带羞惭地说道。

“那朱恭枵是如何说的?”孔衍植追问。

“一旁的刘承出来说‘老先生言重了’,还说王爷只是想请教本地风俗,绝无惩处之意,定是下面的人传错了话……”

“然后呢?”

“然后……就再没人来理会我们。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晚上睡的也是新换的被褥。今天一早,直接派车把我们送了回来。”

孔衍植闭上了眼睛。

他大张旗鼓地演了一出“大义灭亲”的戏,主动将族人绑了送去,就是要做给天下人看,周王“欺压圣裔”。

可周王以礼相待。

这一来一回,孔衍植那番“家法处置”的壮烈之举,瞬间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是你自己要把人绑来领罪的,可人家根本没打算治你的罪。

“公爷!这周王……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这是在戏耍我们!他根本没把我们孔家放在眼里!”

族老们终于反应过来,一个个气得浑身发抖。

孔衍植挥了挥手,疲惫地说道:“都下去吧。今日之事,谁也不许多言。”

就在孔衍植心乱如麻之际,曲阜县城内最大的酒楼,悦宾楼的雅间里,几家与孔府暗通款曲的豪绅管事,正在焦急地交换着消息。

“孔家这次,怕是踢到铁板了!”

“谁说不是呢?我今天亲眼看见,那五位族老回来的时候,一个个都丢了魂似的。”

“嘘!小声点!衍圣公府的脸面,也是你能议论的?”

正当他们窃窃私语之际,雅间的门被猛地撞开。

一个管事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完了!”

“南京……南京完了!”

他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张被汗浸透的纸,猛地铺在桌上。

那是一份刚刚通过快马从江南传来的急报抄件。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福王兵不血刃,瓦解南京官绅同盟……”

“礼部尚书温体仁,吏部尚书王大人……联名上奏,弹劾致仕首辅韩爌结党营私,阻碍新政……”

读到这里,雅间内一片死寂,只能听到粗重的喘息声。

那个在信中信誓旦旦要与衍圣公南北呼应的温体仁,竟然第一个反水,还反咬一口!

“致仕首辅韩爌,受福王‘感召’,幡然悔悟,带头支持南京新政事宜!”

韩爌……投降了?

那个被整个江南士林奉为泰山北斗,被衍圣公视为擎天玉柱的韩阁老,不仅投降了,还成了皇帝推行新政南京最锋利的一把刀!

几乎在同一时间,衍圣公府的书房内。

孔衍植面无表情地读完了内容更为详尽的密报。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书桌前,从一个上锁的匣子里,取出了那两封他之前引以为傲的亲笔信。

一封来自韩爌,一封来自温体仁。

他捏着信纸,凑到桌上的烛火前。

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纸张的边缘,那熟悉的字迹在火舌中慢慢卷曲,变黑,最终化为一缕飞灰,纷纷扬扬落下。

如同他那不切实际的幻想。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

心腹管家脸上煞白一片,连礼数都忘了,冲进来结结巴巴地喊道:“公……公爷!不好了!”

“张家、李家、王家的管事都……都来了!”

“他们说…他们说想取回之前呈上的联名信!”

“说之前的一切,都是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