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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的消息传来的第二天,衍圣公府门前,骤然冷清。

往日那条被各路车马踏得锃亮的青石板路,今日空荡得能跑马。

过去那些即便进不了府门,也要在门外探头探脑,混个脸熟的各家豪绅管事,一个也看不见了。

孔衍植的书房里,那两封信烧成的灰烬,还未清扫。

一名族老走了进来。

他是孔氏旁支里辈分最高的一位,过去对孔衍植的任何决定,都奉若圭臬。

“公爷。”

他躬身行礼,态度依旧恭敬,只是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再不见往日的狂热与信服,只剩下深深的疲惫与忧虑。

孔衍植没有抬头,自顾自摆弄着一方端砚,声音平淡。

“何事?”

“公爷,府外那些人……都不来了。”族老的声音有些干涩。

“不来便不来,一群见风使舵的墙头草,留着何用?”

族老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词。

他没有再提那些豪绅,转而说起了家事。

“公爷,我听说,南京的韩阁老……已经出山,主持新政了。”

孔衍植摆弄端砚的动作,停滞了一瞬。

族老向前挪了半步,声调压得更低,几乎是在哀求。

“公爷,韩阁老都……都顺应大势了。”

“我们孔家,传承千年,靠的不是一时意气,是圣人血脉的延续啊!”

“你想说什么?”

“老朽以为,眼下之势,不宜再与周王硬抗,不如……暂避锋芒?”

族老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孔衍植的脸色。

“我们…我们是不是该备一份厚礼,送去兖州府,就说…就说是恭贺王爷巡查山东,劳苦功高,以缓和眼下这剑拔弩张的局面。”

“送礼?”

孔衍植终于抬起头,他定定地看着这位族老,忽然笑了。

“送什么礼?”

“钱,还是地?”

“你觉得他周王是缺钱,还是缺地?”

族老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孔衍植缓缓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那无形的威压,让族老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我们孔家,从不送礼。”

“只有别人给我们送礼的份。”

“可……可是今时不同往日!”族老急了。

“滚出去。”

孔衍植不想再听,他转过身,不再看那张写满惊慌与恐惧的脸。

族老在原地僵立了许久,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带着满腔的失望与不甘,颓然转身离去。

就在他踏出庭院的那一刻,一阵压抑的低语随风飘进了书房。

“糊涂啊!公爷这是要拉着我们整个孔家,给他的脸面陪葬!不行,我们得为自己想条后路了…”

孔衍植端着茶杯的手,在空中凝固了。

后路?

好一个后路!

他还没有败,他身后的这些人,就已经开始为自己找后路了!

砰!

滚烫的茶水泼了一地,名贵的建窑茶盏,摔得粉碎。

然而,更坏的消息接踵而至。

一名在兖州府城里经营绸缎庄的孔氏旁支子弟,神色慌张地求见。

“公爷!我亲眼看见的!”

“张家、王家,还有齐河的李家……他们几家的管事,都从兖州府衙的后门出来了!”

孔衍植的心,狠狠一沉。

“他们一个个鬼鬼祟祟,都用布巾蒙着脸,可我跟他们打了多少年交道,化成灰我都认得!”

那子弟带着哭腔说道。

“我看到周王府那个刘长史,亲自把他们送出来的!还拍着张家管事的肩膀,有说有笑!”

张家、王家、李家……

这些都是当初在那封联名信上,签字画押最积极的山东大户!

是宣誓要与衍圣公府共存亡的铁杆盟友!

温体仁……

韩爌……

现在,轮到他们了。

周王朱恭枵,已经不需要再对他动手了。

他只需在兖州府衙里,泡上一壶好茶,静静地等着。

等着这些被恐惧攫住的“盟友”,像南京的温体仁一样,为了自保,为了抢那一份“弃暗投明”的功劳,亲手将他孔衍植,当成最贵重的礼物,送上绝路。

一张新的告示,从北京传来,以最快的速度,张贴到了山东全境的每一个府、州、县。

正式宣布了一项配合新政推行的全新法令。

兖州府衙的告示墙前,人山人海。

一名新任的胥吏站在高凳上,手捧着告示,正用尽全身力气,向着下方无数双渴望的眼睛大声宣读。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奉陛下诏,周王钧令!为推行新政,清丈田亩,革除积弊,特设‘稽勋司’。”

“其一,凡在清丈田亩、核算赋税中恪尽职守、不畏豪强、成绩卓着者,可破格升为如县典史、驿丞、仓大使、河泊所官等九品官员。”

人群中,那些穿着吏服,平日里只能点头哈腰、仰人鼻息的胥吏们,呼吸瞬间急促起来。

胥吏,终其一生,得多大的功劳能才成为九品官。如今多了一个晋升的机会。

那宣读的胥吏猛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拔高!

“功劳卓绝,为国朝收复大量隐田,或有重大检举揭发者,经稽勋司核准,王爷举荐,可直升七品知县,成一方父母!”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直升知县!

对这些世代为吏,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现在,竟然白纸黑字地贴在了这里!

那不再是镜花水月,而是触手可及的登天之梯!

“其二,以互察绝其私!各县胥吏,分设数组,交叉勘验!凡检举揭发同僚或上官舞弊、隐瞒田亩者,一经查实,以其所追回田亩赋税三成,为其赏格!”

这一条,让那些刚才还激动万分的胥吏们,瞬间冷静下来。

彼此对视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与警惕。

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变成了可以互相背刺的利益。

人群中,刚刚从府衙里走出的知府邓藩锡,看着眼前这狂热的一幕,心潮澎湃。

他亲自挂牌成立的“稽勋司”,已经面试了数十名最有野心、也最有能力的年轻胥吏。

新政,立竿见影。

仅仅三日后,邻县一个自恃与孔家有远亲的地主,试图用五百两白银,贿赂前来清丈田亩的胥吏小组。

小组长,一个刚刚在勘核司立下军令状的年轻人,当场翻脸,收下银票作为证据,反手便将那地主扭送到了兖州府。

周王朱恭枵当即下令,敲锣打鼓,将一面“任事惟新”的匾额和一百五十两赏银,送到了那名胥吏家中。

而那名豪横的地主,则被判罚没全部家产,流放三千里。

一赏一罚,雷厉风行。

这些消息,像雪片一样,源源不断地飞进衍圣公府,飞到孔衍植的耳中。

政治盟友,已经成了催命的恶鬼。

社会秩序,正在被“一步登天”的诱惑彻底搅乱。

而他赖以统治这片土地的最根本的工具——那些盘根错节的胥吏,也正在被釜底抽薪。

旧时代似乎要翻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