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惊恐地看向皇太极。
“咱们……被围了?”
“得撤!立刻撤!”
皇太极猛地睁开眼。
那双眸子里,早已没了之前的运筹帷幄。
撤?
宁北守备完整,不是轻松能啃下来的。
再拖下去,就要被明军包了饺子。
“撤……”
皇太极冷笑一声,笑声沙哑。
他站起身,大步走到舆图前。
刷!
一把扯下挂在墙上的羊皮地图。
狠狠扔进火盆。
火盆里的羊皮舆图剧烈地卷曲、焦黑,最终只剩下一小片边缘仍在微微红炽的、形状难辨的黑色脆壳。
皇太极盯着那块脆壳。
帐内安静的只有火焰的燃烧声。
“当然要撤。”
皇太极转过身。
没有人能从那张脸上读出任何惊慌,那双眸子依旧森冷。
“但大金的勇士,不能像丧家犬一样夹着尾巴跑。”
他目光扫过众人。
“各旗即刻拔营。辎重走中路,两白旗护两翼。正黄旗……本汗亲自带,断后。”
“多铎。”
“在!”年轻的贝勒爷声音有些发颤。
“带两千轻骑,多竖旗帜,去宁北城下转圈。”
皇太极的声音没有起伏:“嗓门大一点,喊杀声响一点。天黑透了再撤回来。”
“阿济格。”
“在!”
“你在后路那个柳条沟,埋伏五千弓弩,火枪手。”
皇太极走到阿济格面前,帮他理了理有些歪斜的领口甲叶,动作轻柔,说出的话却透着血腥气。
“明军若是敢追,就给本汗狠狠咬下一块肉。”
“告诉南边的人,猛虎归山,谁敢伸手,就剁谁的爪子!”
“喳——!”
众将齐声暴喝。
只是这声音里,怎么听都带着一股子色厉内荏的味道。
马鞭炸响。
数万大军在风雪的掩护下,开始了一场无声却庞大的撤退。
宁北城,北城楼。
风刮得旗帜猎猎作响。
卢象升站在垛口前。
杨国柱和虎大威站在他身后,两人脸上都挂着掩饰不住的亢奋。
“部堂,你看!”
虎大威指着远处的黑暗:“鞑子营寨灯火通明,还在擂鼓!皇太极这老小子是不是疯了,这时候还想攻城?”
卢象升没说话。
他举起千里镜。
圆形的视野中,远处营寨人影憧憧。
但看了几息,他便放下了千里镜,递给一旁的杨廷麟。
“伯祥,你听。”
杨廷麟侧耳,片刻后神色微动:“只有鼓声,马蹄声太少。而且这喊杀声……太假,中气不足。”
“再看那旗。”
卢象升指了指远处:“西北风劲急,旗帜往东南飘。但那些旗号晃动的样子,太刻意,太整齐了。”
“那是人在摇,不是风在吹。”
卢象升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
“皇太极要跑。”
虎大威闻言,眼珠子瞬间红了。
铿!
战刀出鞘半寸。
“跑?往哪跑!”
虎大威一步跨到卢象升面前,唾沫星子横飞:“部堂!给我三千精骑!我去冲一阵!尤总兵马上就到,咱们能把这老小子包了饺子!”
“站住。”
卢象升的声音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军令。
虎大威僵在原地,脖子上青筋暴起:“部堂!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那是皇太极!抓住了他,陛下肯定给封爵!”
“你也知道尤总兵还没到。”
卢象升转过身,目光瞪了过去。
“皇太极是何许人?他既然要走,必会在必经之路上设下杀招。此时追上去,万一中了埋伏!”
“可是……”
“没有可是。”
卢象升双手按在垛口上,目光穿透黑暗,似乎看见了那条正在蜿蜒北遁的长蛇,以及那张早已张开等待猎物的血盆大口。
“穷寇莫追。”
“传令全城,严防偷袭。夜不收放出三十里,半个时辰一报,只许看不许打!”
“只要确认他滚了,这一仗,咱们就赢了。”
卢象升抬起头。
这半个月。
为的不是一场痛快的厮杀。
而是为了这两座城能扎实的扎在草原上!
“今夜过后……”
卢象升长长吐出一口气,声音在风中散开。
“这天下的攻守之势,彻底易形了。”
虎大威一脸不甘,重重地把刀砸回鞘中。
就在这时。
卢象升招了招手,声音压低了几分。
“察哈尔部的传令兵到了没?”
“回部堂,暂时还没有,顺义王林丹汗会派大部来援吗?”
“顺义王聪明的话,自然会全力以赴!”
卢象升拍了拍垛口,脸上露出一抹属于猎人的笑意。
“察哈尔部的信使一到,就带来见本督”
说完卢象升顿了顿,属于读书人的那股走一步谋三步的算计气息散了出来。
“本督有件大事,需要察哈尔部协同。”
大金中军大帐。
人去营空。
除了呼啸的风声,只剩下帐篷顶上积雪滑落的簌簌声。
皇太极没走。
或者说,他要带着两黄旗殿后。
他孤零零地坐在那张铺着白虎皮的交椅上。
脊背不再挺直,而是重重地靠在椅背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累。
不是皮肉的酸痛,是精魂被抽干的枯竭。
案几上的残烛爆了个灯花。
昏黄的光影在帐篷壁上晃动,把他投射成一个张牙舞爪却又虚弱不堪的影子。
皇太极伸出手。
指尖触碰到案角那把匕首。
鲨鱼皮鞘,吞口鎏金。
这是努尔哈赤留下的物件。
这把刀,饮过李成梁部将的血,割过叶赫部贝勒的肉,是大金起家的魂。
噌。
利刃出鞘。
寒光映照出皇太极那张苍白的脸。
他没照镜子。
只是死死盯着那截刀刃。
粗粝的拇指指腹,在锋利的刃口上缓缓摩挲。
一下。
两下。
直到指腹被割破,殷红的血珠渗出,顺着刀刃蜿蜒而下。
痛意,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玛法。”(mafa,满语里父亲,爷爷的意思)
他低声唤道。
空荡的大帐里,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在回荡,裹挟着一股子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委屈与迷茫。
像是在对着虚空中的亡魂倾诉。
又像是在审视那个,已经逐渐变得胆小,陌生的自己。
“儿自认,这几年做得不差。”
铁石心肠如他,此刻声音里竟也带上了自我怀疑的颤音。
从继承汗位的那天起,何曾有过一日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