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长安城的炊烟比往日暖了几分。那些子弟未能叩开皇家军事学院大门的家庭,虽无张灯结彩的喧闹,饭桌上却都添了两味像样的菜——或许是一碟油亮的酱肉,或许是碗飘着葱花的鸡汤。桌子上,家长们夹菜的手格外轻柔,话语里没有半分失落:“咱儿虽没那份武将缘,可陛下开了师范、医学院的门,往后握着笔杆子、药箱子,照样是吃皇家饭的体面人。”筷子碰撞瓷碗的脆响里,藏着比庆祝更踏实的希冀。
而另一处天地,却是火树银花不夜天。凡是子弟考上军校的人家,无论朱门大院的达官显贵,还是巷陌深处的寻常百姓,甚至是往日里抬不起头的贱民之家,都把积攒许久的欢喜泼洒了出来。
左邻右舍的男人们举着粗瓷碗碰得叮当响,酒液顺着下巴淌进衣襟也不在意。
女人们则指尖反复摩挲着那张烫金的录取文书,仿佛要把这字里行间的荣耀刻进骨子里。
贱籍之子们就不一样了。白嘉与母亲,走在去往敦义坊的路上。许多人对着他指指点点,他知道这些人是在羡慕自己。他牵着载着母亲的战马,手指还在激动的微颤着,他不仅考上了军校,更被授了检校七品致果校尉的职衔。看到母亲身上已经发白,却浆洗得平整麻布衣裳。母亲双手紧紧的抓住马鞍,像是怕这突如其来的好运会飘走似的,就与母亲讲起了这段时间发生的各种有意思的事情。
刚到敦义坊门口,值守的刘坊正便带着几个坊吏迎了上来,远远地就躬身行了一礼,声音里满是恭敬:“白校尉。”
这一声称呼,让白嘉和母亲都愣在了原地。母亲手里的布包差点滑落,白嘉也下意识想摆手推辞,可脑中反应过来自己已不是昔日那个任人轻贱的贱籍子弟时,他迅速整了整衣襟,抬手行了个标准的叉手礼,声调平稳却难掩一丝郑重:“坊正客气了。”
刘坊正直起身,目光先落在白嘉身上,青年身着崭新的锁子甲和漂亮的唐刀,身姿挺拔如松,眉宇间褪去了贱籍子弟的怯懦,多了几分军人的英气。再看向他身旁的母亲,虽衣着简朴,却难掩那份藏在眼底的欣慰与端庄。
核对过文书与房契上的信息,刘坊正脸上的笑意更浓,便侧身引着两人往里走:“白校尉,娘子,您二位可是咱敦义坊迎来的第一位官员住户,往后有事尽管吩咐!”
“那个,坊正大叔,我们初来驾到以后多有叨扰……”白嘉客气的回道。
“哈哈……不用客气!”刘坊正笑着说道,“凡小子,啊……那个李驸马经常叫我大叔,挺好!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咱们坊里大概情况……”
随着刘坊正的絮絮叨叨,白嘉渐渐摸清了敦义坊的底细。原来这坊原本住的一些平民,前些日子都迁去了别的坊区,如今剩下的五户人家,全是玄甲军的将士,其中一户就是学长李沐凡家。
白嘉的目光落在坊东那片圈着木栅栏的空地,有些枯黄的野草在风里晃得人眼晕,于是忍不住停下脚步,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唐刀的穗子:“坊正大叔,那边的地都荒了,怎么还特意圈起来?”
“您说那片啊!”刘坊正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解释道,“以前这块地是李县男和其他玄甲军遛马的地方。不过前些日子上头来了文书,说要改造成运动场,专供政法大学、医学院那些学子们跑马、比箭、练体能用的,省得他们在坊里街巷上闹腾。
听说还要搭看台、砌沙坑呢,往后咱们坊里会越来越热闹了。”
三人沿着水泥路继续走,走马观花的掠过皇家政法大学、师范学院和医学院。来到了一个小广场……
刘坊正快步上前,指着广场东侧一排青砖灰瓦的院落,笑着说道“白校尉,那座甲排一号的三进院,就是您二位的家了!这院子是上个月新修的,瞧着这墙、这门,结实着呢!”
白嘉牵着母亲的手往前走,越靠近那院子,心跳越快。左右围墙砌得齐整,墙头上还覆着青瓦,正中央的朱漆大门泛着亮,铜环上雕着缠枝纹,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能住的。母子俩脚步顿了顿有些踌躇,从前住的破败窝棚连个瓦片都没有,如今面对这样的气派院落,感觉有些不真切的惶恐。
刘坊正瞧出母子俩的局促,笑着上前推了推大门,“吱呀”一声,门轴转动的声音清脆悦耳:“这儿就是您家了,别愣着啊!”
他从袖袋里掏出叠得整齐的房契,双手递过去,“这是房契,您收好了。还有这房子属于公家的,地契在官府里保存着。
只要白校尉您在这里住一天,这就永远属于你。如果白校尉高升了,换到别的坊,那么朝廷就会把院子收回去。
对了,院里还有两位宫里来的贵人等着,我得去坊口接别的住户,就不陪您二位了。”
“多谢刘叔。”白嘉回了一礼。
妇人也连忙欠身:“坊正慢走,往后劳烦您的地方还多。”
看着刘坊正的身影消失在巷口,白嘉把房契放到母亲手中,然后把战马拴好:“娘,宫里来的人……咱们进去看看吧。”
“哎,好。”母亲应着,目光却忍不住在院落四周打量,墙角的兰草栽得整齐,廊下的灯笼擦得透亮,连地面的水泥地都扫得干干净净,她看着儿子挺拔的背影,眼眶悄悄热了,只觉得这往后的日子,总算有了盼头。
进了大门,迎面是座青石雕花的影壁,绕过影壁,便是宽敞的院子,左右厢房的门窗都透着新漆的光泽。母子俩往里走,刚到正厅门口,就见厅内站着一男一女两人——男人身着墨色锦袍,面容严肃,腰间佩着鱼袋。女人则穿着石青色宫装,发髻上插着银簪,眉眼间带着温和的笑意。
见他们进来,两人齐齐躬身行了一礼。男人率先开口,声音低沉的说:“在下奉陛下之命而来,姓名不便透露。身边这位是皇后娘娘宫中的女官。二位的赎身钱是皇后娘娘主管的内务府拨付的。今日前来,某有几句要紧话,需与白校尉单独说……”
见他语气太过冷淡,女官连忙上前打圆场,笑着对妇人说:“这位娘子莫见怪,他就是这木头疙瘩性子。本官是替皇后娘娘来瞧瞧,您二位还有什么需要置办的。被褥、家具这些,若是不合心意,只管跟我说。不如我先领您逛逛后院,看看厨房和卧房?”
母亲看了看白嘉,见儿子眼神里满是“放心”,便轻轻点头:“有劳女官了。”说着,便跟着女官往后院去了。
正厅里只剩两人,白嘉当即躬身行礼,郑重的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陛下不仅让小子考上军校,还为小子和母亲赎身,这份恩情,小子无以为报。
从今往后,小子这条命,就交给陛下了!但凡陛下有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小伙子聪明,倒不用某多费口舌。”中年坐下来,语气比先前柔和了些,“说起来,某当年和你一样,也是在泥地里打滚的贱籍子弟,连像样的衣服都穿不上,更别提什么前程了。后来也是走了大运,机缘巧合下跟着陛下,才算挣出了个人样。”
这话像一块石子,轻轻砸进白嘉心里。他抬头看向中年人,对方严肃的面容似乎也多了几分亲近,不再是先前那副冷冰冰的官样。
“某今日来的目的,你心里大抵也有数了,皇后娘娘拨付赎金,陛下授你校尉职衔,从不是平白无故的恩赏。”中年人从怀里拿出一个小木牌,扔给白嘉,“不过这些话不用多说,你是个通透人,该懂的都懂。”
你往后在军校里,只管照常学习、照常操练,不必刻意做什么,也不必处处拘谨。陛下看好你未来会进玄甲军,玄甲军里多的是出身寒微却忠勇可靠的人,李驸马的阿耶,当年也是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
你只需记着,守好本心,练好本事,将来在战场上多杀几个敌人,就是对陛下最好的回报……”
……当中年人和女官离开后,妇人看到儿子神色正常,就开心的说道:“嘉儿,内务府办事太厉害了。不仅给家里准备了床褥,米面肉菜。还有好多石炭呢……”
“母亲喜欢就好。”白嘉看着母亲眼角的笑纹,心里也暖融融的,他解开系着的战马缰绳,轻轻拍了拍马脖颈,“我先把马牵去马厩,顺便看看院里的水井。对了娘,想吃您做的浆水面了,酸溜溜的,开胃。”
“嗯,娘这就给你做……”
傍晚,夕阳把敦义坊的青瓦染成了暖金色。白嘉换了身素色襕衫,坐在大门口的石阶上,望着远处渐渐沉下去的落日,心里想着往后在军校要更用心学习操练,将来一定要进入玄甲军,定要好好替陛下效力,绝不能辜负这份恩赏,更不能让母亲再受半分委屈。
正想得入神,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喊:“白嘉!”
白嘉扭头看去,看见蓟飞正大步朝这边走来,脸上满是笑意。白嘉立刻站起身,拍了拍屁股,走过去,两人重重地抱了抱,肩膀撞得生疼,却都笑得格外开怀。
“你也搬过来了?”
“嗯呢,但还是没你动作快!”蓟飞挠了挠头,兴奋的说道:“我回家把考上军校、分到住处的喜讯告诉阿耶阿娘,他俩高兴得直抹眼泪,看到家里残破的样子,就领着阿耶阿娘先过来看看。没想到一进院子,啥都给准备好了,连锅碗瓢盆都是新的!对了,这坊里除了咱们,还有谁搬过来了?”
“你这笨蛋,不会自己看啊?”白嘉笑着用胳膊肘顶了顶他的腰,转身往小广场的方向跑,“跟我来!”
白嘉站在广场中央,指着不远处两座院落,“看见没?那两家的烟刚升起来,肯定是刚搬来,正生火做饭呢!咱们去拜访拜访,看看是哪个兄弟搬过来了?”
蓟飞张了张双手:“咱俩就这么去拜访?”
“咱们啥家庭啊,还讲那些虚的?”
“嘿嘿……也是,咱们都是白手起家……用不着那么客套!”
深夜,白嘉还睁着眼。床褥是新的,带着阳光晒过的暖香,和从前窝棚里发霉的稻草天差地别,可他却没了睡意,白天的一幕幕像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转。
清晨的纪念碑广场还飘着薄雾,他与其他考生们整齐的排着队,手心攥得全是汗。榜单揭开后,听到上将李靖喊到“白嘉”名字时,他才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又猛地生出股狂喜,差点跳起来,那不仅是军校的录取通知,更是他摆脱贱籍的钥匙。
后来进太极宫的光景更像一场梦。宽阔的殿前广场,巍峨的太极殿,还有明明隔着十几步远,却让人感受到强烈威严的陛下。
但陛下开口后却没半分架子,不仅亲口授了他们检校七品致果校尉的职衔,还替他解决了户籍问题。那一刻,他攥着官凭的手,连指尖都在抖。
思绪又飘回从前。他从小就没见过阿耶,别人都叫他野孩子,石头子儿砸在身上,骂声灌进耳朵里,他都咬着牙忍,从不敢告诉阿娘,怕她又要躲在被子里偷偷哭。
等再长大些,他终于明白,软骨头换不来尊重,便跟着邻居家的大叔去干苦力,练出一身结实的筋骨。再有人敢侮辱他和阿娘,他就挥着拳头上去,哪怕自己也挂彩,也绝不低头。那些年的疼和委屈,如今都成了垫脚石,让他站在了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地方。
“检校七品……”他摸了摸枕边的银色肩章,嘴角忍不住往上扬。听说一期的学长们,靠实打实的军功把“检校”二字去掉,肩章也换成了耀眼的金色,他也要像他们一样,靠自己的本事挣一个实打实的前程。还有那位李驸马,听说他不仅研制出了许多对百姓们非常有用的工具,还是教导队和军校的创始人之一。还有他的家就在广场对面,往后若是有机会,定要多向这位前辈学学。
窗外的梆子敲了三下,白嘉翻了个身,鼻尖萦绕着新被褥的香气,心里踏实得很。他能想象到,隔壁卧房里,阿娘肯定也睡得安稳,再也不用为明天的生计发愁了。
这一夜,白嘉睡得格外香甜,连梦都是暖的。隔壁院子的蓟飞也一样,甚至很多考上的没考上的,都安心的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