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想着估算着,苏慕昭的目光越过面前这些寻常的游魂,投向远处的临江码头。
只见码头上空怨气冲天,仔细看去,甚至已经凝结成一片肉眼可见的黑雾,其中夹杂着数道格外清晰、充满不甘与痛苦的魂体,眼神迷茫地看着周围。
这些,应该就是近期的死者了。
其中也有不少魂体正在慢慢往苏慕昭的方向涌动着,似乎是被什么气息吸引了一般。
阴阳傀儡的小脑袋此时此刻又悄悄从袖子里边钻了出来,它一只手扒拉着布料的边缘稳住了自己的身体,另一只手晃了晃,很快就锁定了一个方向,转头看向苏慕昭。
“嘤!”
在阴阳傀儡的倾情相助之下,苏慕昭成功锁定了一道看起来最新、怨气也最浓郁的魂影,
那魂影正从不远处茶摊的方向飘荡而来,形态浑浑噩噩,看着充满了溺水般的窒息感。
很好,就你了。
苏慕昭摸了摸阴阳傀儡的头:
“看你的喽。”
“嘤!”
阴阳傀儡一个点头,表示没问题。
得到了阴阳傀儡的回应之后,她指尖掐诀,口中默念法咒,对着那道新魂的方向虚空一指,低喝一声:
“引!”
那道飘荡的魂影仿佛受到了无形的牵引,身不由己地被拉扯过来,化作一道流光,瞬间没入了阴阳傀儡的眉心。
傀儡轻轻一颤,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苏慕昭的手指蔓延至全身。
她赶紧侧身到了客栈一楼的杂物间,闭上双眼,神识沉入傀儡之中,与那刚刚附身的魂魄开始了通灵。
瞬间,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面前的景象瞬间鲜活起来。
这魂魄名叫彭运生,是个在码头扛活的力夫。
此刻,天还未亮,码头还浸在朦胧的晨雾里,彭运生就攥着那根磨得发亮的麻绳出了门。
麻绳的表面被常年的汗水浸得光滑,边角磨圆了,贴合着他掌心的老茧,成了他谋生最熟悉的伙伴。
他轻手轻脚地推开家门,生怕惊醒里屋咳嗽的老母。
昨夜娘又咳了半宿,他隔着门板听着,心里揪得紧,却连一碗热粥都没法给她多留。
不是他不孝顺,而是……他们家的米缸早就见了底。
到了码头,货船已陆续泊在岸边,黑黢黢的船身隐在雾中,只听见水手们搬动货物的声响。
彭运生钻进船与船的缝隙间,不等工头多催,就伸手去扛船板上的粮袋。
粮袋沉甸甸的,刚压上肩膀,他的腰就不自觉地弯了弯,麻绳勒进皮肉里,留下一道红印。
从船板到岸边栈房不过几十步路,他却要走得格外稳当,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生怕脚下打滑摔了货物,连这几文工钱都保不住。
汗水很快从他的额头渗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衣襟上,又顺着脊梁往下滑,把粗布短褂浸得透湿,贴在背上,凉得刺骨。
可他不敢停,一趟接一趟地往返,
直到日头升得老高,晨雾散尽,工头才数了几文铜钱递给他。
彭运生把钱紧紧攥在手里,指腹摩挲着铜钱边缘,心里算着账:
这点钱,够买两斤糙米,再称一小把最便宜的咸菜,却买不起半副娘要吃的草药。
他叹了口气,苏慕昭感受到了一股闷闷的情感。
过了一会,他开始揣着钱往家走,脚步比来时更沉了几分。
他想起老母坐在炕沿上的模样。
她的身子一日弱过一日,颧骨愈发突出,嘴唇总是干得起皮,每顿都捧着半碗稀粥,就着咸菜一点点咽,连一点盐巴都舍不得放。
前几日他想给娘补件破了洞的衣裳,翻遍了家里的木箱,竟找不出一块像样的补丁布,最后只能把自己旧短褂上没破的地方剪下来,凑凑合合缝了两针。
日子就这么紧巴巴地吊着,像他肩上总也扛不完的货物,压得人喘不过气,却又不能停下脚步。
后来,老母突然生了重病,躺在床上高热不退,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彭运生抱着老母跑遍了巷子里的小药铺,大夫开的方子要价不低,他翻遍了家里的木箱,也只凑出几枚碎银,连抓一副药都不够。
情急之下,他想起了码头附近放印子钱的刘三,明知那钱利滚利如催命符,却还是硬着头皮找上了门,在借据上按了红手印,揣着钱跑回药铺抓药。
可那印子钱的利息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彭运生每日拼了命地扛活,挣来的钱连还利息都不够,债务越积越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看着老母的病渐渐有了起色,却不敢告诉她自己借了印子钱的事,只能夜里躲在墙角,对着月亮唉声叹气,觉得日子看不到头,永无出头之日。
那你的父亲呢?
苏慕昭在心中问道。
你的母亲和你都已经到了如此境地,你的父亲又在哪里?他为什么不在?为什么不来帮你们?
这问题刚刚从内心提出,苏慕昭眼前画面一转,另一段记忆又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彭运生的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渔民,一辈子靠运河讨生活。
打他记事起,父亲总是天不亮就扛着渔网出门,傍晚踏着暮色回来,
船舱里有时是活蹦乱跳的鲫鱼,有时是沉甸甸的草鱼,偶尔赶上汛期,还能捞到几条肥硕的鲈鱼。
父亲总爱坐在院角的石磨旁,一边补着渔网,一边跟他说水上的事——
说浪头如何拍打着船板,说暴雨天看不清方向时如何凭着经验辨水流,说哪片水域的鱼最肥。
可彭运生不喜欢水。
他从小就怕水。
他见过父亲被巨浪打湿全身,冻得嘴唇发紫;
见过邻居家的渔船被风浪掀翻,一家人在码头哭天抢地;
更记得十岁那年,父亲出发后就再也没回来。
那天刮着罕见的大风,运河里浪头翻得比屋檐还高,村里的渔民们划着船找了整整三天,最后只捞上来父亲常穿的那件蓝布褂子。
从那天起,彭运生就打定主意,这辈子绝不做渔民。
他怕那深不见底的河水,怕那说变就变的天气,更怕像父亲一样,把命丢在水里。
但是这个家必须得有人做工。
他知道母亲身体不好,于是早早辍了学,揣着仅有的几文钱跑到码头,求着工头让他做力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