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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趣网 > 其他类型 > 海上槐花劫 > 第15章 琴弦惊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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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碾过租界边缘湿漉漉的柏油路面,沉闷的回响如同碾在心上。林婉清蜷缩在黄包车狭窄冰冷的车厢里,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眼眶火辣辣的刺痛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五封冰冷的银元硌着她的肋骨,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当票,被她无意识地攥在掌心,汗水浸湿的纸张边缘黏腻地贴着皮肤。靛蓝色的粗布包静静躺在脚边,像一头沉睡的凶兽。

“小姐……到了。”

阿四嘶哑的声音隔着油布传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车帘被掀开,刺目的天光涌入。林婉清眯起眼,发现自己停在林家偏宅那扇低矮、黑漆斑驳的后门前。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死寂,再听不到父亲那歇斯底里的咆哮,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坟墓般的安静。空气中那股甜腻的鸦片烟味似乎也淡了,被一种更深的、陈腐的绝望所取代。

她抱着那五封沉甸甸的银元,如同抱着赎罪的铁块,拖着剧痛的脚踝,一步一步挪下车。阿四佝偻着背站在一旁,浑浊的眼睛低垂着,看着自己沾满泥污的破布鞋,沉默得像一块石头。林婉清的目光扫过他,最终落在后门内那片幽深的天井里。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虚掩的后门。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血腥、呕吐物和未散尽鸦片甜香的恶臭扑面而来!林婉清胃里一阵翻涌,几乎当场呕吐!

天井里一片狼藉!碎裂的瓷片、翻倒的矮凳、扯烂的布帘……散落一地。青石板的地面上,赫然有几滩暗红色的、已经半凝固的血迹!触目惊心!

林婉清的心猛地沉入谷底!她踉跄着冲进正屋!

屋内景象更加惨烈!槅扇门被撞得稀烂,木屑遍地。烟榻上的被褥被扯烂,棉花外翻。烟灯摔碎在地,油污混着血渍和呕吐物的秽物,在地面上洇开一片令人作呕的狼藉。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腥臭。

林鹤年蜷缩在墙角冰冷的地面上。他枯槁的身体佝偻得像只煮熟的虾米,蜡黄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青紫,双目紧闭,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他的双手死死地抠着地面,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和凝固的血痂。嘴角、下巴、衣襟上,全是暗红的血渍和呕吐物的污秽。在他身边,扔着一小截沾满血污的、被生生咬断的……半截舌头!

显然,在极致的烟瘾折磨和绝望的疯狂中,他曾试图咬舌自尽!

巨大的冲击让林婉清眼前发黑!她甚至来不及感到悲伤,一种冰冷的、近乎本能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父亲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这里!死在这个时候!否则,陈世昌的怒火,巡捕房的盘问……她根本无法承受!怀里的银元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爹!爹!”她扑过去,声音带着变调的嘶哑,用力摇晃着林鹤年冰冷僵硬的身体。触手一片冰凉粘腻。

林鹤年的眼皮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深陷的眼窝里,浑浊的眼球艰难地转动,最终聚焦在林婉清脸上。那眼神空洞、涣散,如同蒙着一层死灰。随即,一种病态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亮光猛地在他眼底燃起!他枯瘦如柴、沾满血污的手猛地抬起,如同鹰爪般死死抓住了林婉清抱着银元的手臂!力量大得惊人!

“钱……钱……膏子……快……给我……”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气息,眼神里充满了非人的、如同地狱恶鬼般的贪婪和渴望!那眼神,不像在看女儿,更像在看一堆能救命的“福寿膏”!

巨大的屈辱和冰冷的恶心感让林婉清浑身发抖!她看着父亲那张被烟毒彻底扭曲、只剩下赤裸裸欲望的脸,看着他那沾满血污和秽物的手死死抓着自己,胃里翻江倒海!她猛地挣脱开他的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厌恶!

“给……给你!”她将那五封冰冷的银元,像丢垃圾一样,狠狠砸在林鹤年身边的血污里!“拿去!买你的膏子!”

银元砸在血泊中,发出沉闷的声响。红纸封口破裂,冰冷的银元滚落出来,沾满了暗红的血污。

林鹤年浑浊的眼睛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亮!他如同濒死的野兽看到了食物,不顾一切地扑向那些滚落的银元!枯瘦的手指颤抖着,贪婪地将它们抓拢,紧紧抱在怀里,蜡黄的脸上露出一种扭曲的、如同瘾君子吸食到第一口烟膏般的、病态的满足和狂喜。他甚至伸出舌头,贪婪地舔舐着银元上沾染的血污!

“膏子……我的膏子……”他喃喃自语,声音飘忽,抱着银元蜷缩回墙角,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林婉清看着这一幕,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巨大的恶心和一种被彻底掏空的虚无感,让她浑身冰冷。她猛地转身,冲出了这间散发着死亡和堕落气息的屋子!冲回了自己那间狭小冰冷的厢房,“砰”地一声重重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剧烈地喘息着,如同逃离了地狱。

接下来的两天,如同在噩梦中沉浮。林婉清将自己反锁在厢房内,如同受伤的困兽舔舐伤口。脚踝的剧痛让她行动艰难,浑身的擦伤在闷热中隐隐作痛。怀里的靛蓝色布包如同滚烫的烙铁,让她寝食难安。沈逸尘生死未卜的阴影如同巨大的磨盘,日夜碾磨着她的神经。而隔壁正屋,每当银元耗尽,便会准时响起林鹤年那如同地狱恶鬼般的、充满痛苦和贪婪的嘶嚎与撞门声,伴随着烟馆伙计送“货”上门时那令人作呕的谄媚和父亲吸食时满足的呻吟。每一次声响,都像淬毒的针,扎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第三天黄昏。夕阳的余晖如同凝固的血,涂抹在厢房蒙尘的窗棂上。

“砰!砰!砰!”

沉重的、带着暴戾的砸门声,不是来自正屋,而是来自厢房的门板!伴随着一个粗嘎跋扈的男声:

“开门!林小姐!陈老板有请!今晚家宴!车在门外候着了!”

陈世昌!

这个名字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林婉清麻木的躯壳!她猛地从昏沉中惊醒!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家宴?鸿门宴!他拿到了那支白玉簪!他怀疑那本“书”!他在染坊没能抓住她!现在,他要亲自“请”她上门了!

门板被砸得剧烈震颤,灰尘簌簌落下。门外是陈世昌手下凶神恶煞的爪牙,门内是她无处可逃的囚笼。隔壁,父亲吸食鸦片后那满足而飘忽的呻吟声,如同嘲讽的背景音。

没有选择。她颤抖着站起身,走到那面布满灰尘和水渍的、模糊不清的穿衣镜前。

镜中的女子,脸色苍白如纸,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起皮。散乱的鬓发被冷汗黏在额角,月白色的旗袍沾满洗不掉的烟灰、血污和泥渍,下摆撕裂的地方被勉强缝补过,针脚歪斜。整个人如同被暴风雨摧残过后的残花,憔悴、狼狈,透着一股被逼到绝境的脆弱。

不能这样去!去了就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屈辱和反抗的倔强,如同岩浆般从心底喷涌而出!她猛地打开那个陈旧的樟木箱!翻找着!最终,找出了一件压在箱底、许久未穿的素色杭绸旗袍。颜色是极淡的月白,料子依旧柔滑,只是边缘有些泛黄。

她脱下那身肮脏狼狈的旧衣,换上干净的素色旗袍。冰冷的绸缎贴在肌肤上,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她走到脸盆架前,用冰冷刺骨的井水,一遍遍、用力地清洗脸上、颈上的污垢。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让她混沌的大脑获得一丝清明。

最后,她坐到那张破旧的梳妆台前。昏黄的灯光下,她拿起一把缺了齿的木梳,极其缓慢、极其认真地,梳理着自己散乱纠结的长发。每一梳,都像是在梳理纷乱如麻的思绪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发丝被一点点理顺。她抬起沾着水渍、依旧微微颤抖的手,拿起那支温润的白玉簪。簪身冰凉,簪头那精细的缠枝莲纹在灯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只是簪头那道因剧烈刻划而松脱的缝隙,在灯光下折射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内里中空的金属反光。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镜中那支簪子。簪身里,藏着那片带着蛀洞的致命纸片。这是她唯一的武器,最后的底牌。

她深吸一口气,眼神骤然变得冰冷而坚定。手腕稳定,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将那支白玉簪,稳稳地、深深地,簪入了自己梳理整齐的发髻之中。簪尾冰凉的触感透过发根,刺入神经,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和力量。

镜中的女子,依旧苍白憔悴,但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此刻却如同寒潭深水,沉静、冰冷,映不出丝毫情绪。素色的旗袍勾勒出单薄却挺直的脊背。发髻间的白玉簪,温润内敛,却隐隐透出一股宁为玉碎的孤绝。

她站起身。挺直脊梁,如同奔赴刑场的战士。推开厢房的门。

门外,两个穿着黑绸短褂、满脸横肉的打手正不耐烦地等着。看到林婉清出来,看到她素净的旗袍、整齐的发髻和发间那支温润的白玉簪,两人眼中都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林小姐,请吧。”其中一人粗声粗气地说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胁迫。

林婉清没有看他们,目光平静地穿过天井,投向门外那辆停在暮色中的、黑色锃亮的福特轿车。车头竖着的黄铜天使标致,在夕阳余晖下反射着冰冷而诡异的光芒。

她抱着那个靛蓝色的粗布包——里面装着那本染血的《东京梦华录》,一步一步,朝着那辆如同移动囚笼的黑色轿车走去。脚步很稳,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碎裂的心上。素色的旗袍下摆,在微凉的晚风中轻轻拂动。

陈公馆灯火辉煌,如同白昼。巨大的水晶吊灯悬在挑高的穹顶,折射出无数令人目眩的光斑。穿着挺括制服的侍者端着银盘穿梭如织,银盘里盛着琥珀色的香槟和各色精致的法式点心。空气中弥漫着昂贵香水、雪茄烟雾、脂粉和烤鹅肝的浓烈香气,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奢靡的声浪。

穿着猩红锦缎旗袍、烫着大波浪的王太太,正被几个同样珠光宝气的女人簇拥着,夸张地笑着,猩红的指甲在空中比划。几个油头粉面、穿着考究西装的文人模样的男子,围着一个穿着和服、留着仁丹胡、眼神阴鸷的东瀛军官,谄媚地笑着,用生硬的东瀛语夹杂着中文奉承着。角落的留声机里,播放着慵懒的爵士乐,黑人女歌手沙哑的嗓音唱着撩人的调子。

林婉清被两个打手“护送”着走进这金碧辉煌的囚笼。素色的杭绸旗袍在满场锦缎貂裘中显得格格不入的寒素,如同闯入孔雀群中的白鹭。发髻间那支温润的白玉簪,在璀璨的灯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泽,引来几道或好奇、或轻蔑、或带着探究的视线。

陈世昌穿着做工极其考究的黑色缎面长衫,外罩一件同色的团花马褂,正叼着一支粗大的雪茄,被一群人众星捧月般围在中央谈笑风生。看到林婉清进来,他三角眼里的精光一闪,嘴角勾起一丝志得意满、带着残忍玩味的笑容。他挥了挥手,像驱赶苍蝇般让周围的人散开,踱着方步,朝着林婉清走来。

“林小姐,肯赏光了?”他停在林婉清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古龙水味和雪茄的呛人气息。三角眼如同探照灯,在她素净的旗袍和发间的玉簪上扫过,尤其在看到那支白玉簪时,目光停留了片刻,带着一种洞悉和掌控的愉悦。“这身打扮……倒是比那天淋雨的样子,更合陈某心意。”他伸出手,似乎想揽住她的肩。

林婉清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微微屈膝行了一礼,声音清冷无波:“陈老板盛情,婉清不敢推辞。”

“哈哈,好!识趣!”陈世昌大笑,三角眼里的精光更盛,带着一种猎物入网的快意。“来,给林小姐引荐几位贵客!”他不由分说地,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亲昵姿态(虽然没有碰到林婉清的身体,但无形的压力笼罩着她),引着她走向场中。

林婉清如同木偶般被他引着,向那个眼神阴鸷的日本军官木村少佐僵硬地行礼,向那几个油头粉面的汉奸文人颔首,忍受着王太太那群女人毫不掩饰的、带着刺的打量和窃窃私语。每一次行礼,每一次被介绍,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一次。怀里的靛蓝色布包沉甸甸的,如同随时会引爆的炸弹。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陈世昌那毒蛇般的目光,始终若有若无地黏在她身上,尤其是她发髻间那支白玉簪上。

宴会渐入高潮。珍馐美味流水般端上,觥筹交错,阿谀奉承之声不绝于耳。林婉清被安排在主桌旁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如同一个精致的摆设。她低着头,小口抿着杯中的清水,食不知味,神经紧绷到了极致。

“诸位!”陈世昌志得意满的声音响起,压过了喧嚣。他端着酒杯站起身,三角眼扫视全场,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傲慢。“今日承蒙木村少佐和诸位贵客赏光,蓬荜生辉!如此良辰美景,岂能无丝竹助兴?”他目光一转,如同毒蛇锁定猎物,精准地落在了角落里的林婉清身上。

“听闻林家小姐琴艺超群,尤擅古琴。不知今日,陈某和诸位贵客,可有耳福,聆听林小姐抚一曲《高山流水》?”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邀请”,脸上堆着虚伪的笑容,眼神却冰冷如刀。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般,瞬间聚焦在林婉清身上!有好奇,有审视,有轻蔑,更有木村少佐那阴鸷眼神中毫不掩饰的、如同打量玩物般的兴趣!

林婉清浑身一僵!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抚琴?在陈世昌面前?在这些刽子手和汉奸面前?用母亲教她的、承载着故国清音的琴曲,去取悦这些仇敌?!

巨大的屈辱和愤怒如同岩浆,瞬间冲上头顶!她攥紧了放在膝上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鲜血渗出,染红了素色的旗袍布料。她猛地抬起头,迎上陈世昌那双冰冷玩味的三角眼,眼中燃烧着从未有过的怒火和抗拒!

“陈老板……”她刚想开口婉拒。

“怎么?林小姐不肯赏脸?”陈世昌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声音陡然转冷,带着赤裸裸的威胁,三角眼里的寒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直刺林婉清,“还是说……林小姐觉得陈某……和在座的诸位贵客……不配听你的琴音?”

空气瞬间凝滞!无形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压下!木村少佐放下酒杯,阴鸷的目光饶有兴致地扫视着林婉清。王太太那群女人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林婉清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能感觉到袖袋里那几张揉皱的传单如同烙铁般滚烫,怀里的靛蓝色布包沉重得几乎要将她压垮!沈逸尘倒在断壁下的惨烈画面,父亲在墙角舔舐银元的疯狂……无数画面在脑中疯狂撕扯!

不能硬抗!绝不能!为了活下去!为了“槐根”!为了那些名字!

巨大的悲愤和冰冷的理智在她心中激烈交战!最终,那深入骨髓的求生本能和沉甸甸的责任,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她即将喷薄的怒火。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身体因为极致的克制而微微颤抖。她垂下眼睫,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屈辱和冰冷的火焰,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

“……婉清……献丑了。”

一架通体乌黑、琴身布满细密蛇腹断纹的七弦古琴,已被侍者小心翼翼地抬到了大厅中央的琴台上。琴身油亮,一看便是上好的老杉木所斫。

林婉清一步一步,走向那架古琴。素色的旗袍下摆拂过光洁的大理石地面,脚步虚浮,如同踏在烧红的炭火上。她能感觉到身后无数道目光如同芒刺,扎在她单薄的脊背上。陈世昌嘴角那丝志得意满的冷笑,木村少佐那如同毒蛇般黏腻的审视,王太太等人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交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巨网。

她在琴台后的蒲团上跪坐下来。冰冷的丝绒蒲团硌着她的膝盖。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周遭的一切。目光落在眼前的古琴上。琴身乌黑油亮,冰弦紧绷,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这是母亲生前最珍爱之物,曾无数次在她指尖流淌出清越悠远的古调。如今……却要在这魔窟中奏响。

她缓缓抬起沾着血污、此刻却洗得发白的手。指尖冰凉。她轻轻拂过冰冷的琴弦,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温柔和一种穿越时空的悲怆。

“铮——”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试探的泛音响起。如同幽谷水滴,瞬间打破了满场的死寂和喧嚣。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陈世昌叼着雪茄,眯着眼,志得意满。木村少佐身体微微前倾,眼中带着一种猎奇般的兴趣。

林婉清闭上眼。脑海中闪过母亲温柔抚琴的身影,闪过沈逸尘摔杯题壁的悲愤,闪过槐树上那四个泣血的“人寿几何”……无数画面和声音在她脑中疯狂碰撞、撕扯!

她的手指猛地落下!带着一种被压抑到极致、即将爆发的巨大悲愤!

“铮——嗡——!!!”

一声极其尖锐、高亢、如同裂帛般的琴音骤然炸响!如同平地惊雷,狠狠撕裂了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里那虚假的平和!

紧接着!

“嘣——!!!”

一声更加刺耳、更加令人心悸的断裂声紧随而至!

琴台上!古琴正中央!那根最粗的、象征着“君”弦的第七弦!竟在刚才那一声饱含悲愤的强音之下!应声而断!

崩断的琴弦如同失去生命的毒蛇,猛地向上弹起!发出尖锐的破空之声!随即,又无力地、颓然地垂落下来,搭在冰冷的琴身上,微微颤抖着。

死寂!绝对的死寂瞬间笼罩了整个大厅!

所有的谈笑风生、所有的觥筹交错、所有的阿谀奉承……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水晶吊灯的光芒依旧璀璨,却仿佛凝固在了空气中。侍者端着银盘僵立在原地。王太太张着嘴,脸上的幸灾乐祸凝固成滑稽的惊愕。木村少佐阴鸷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错愕。陈世昌脸上的笑容彻底僵死!他叼着雪茄,三角眼死死盯着琴台上那根崩断的、兀自微微颤抖的琴弦,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冰刀,瞬间变得阴鸷而暴戾!

林婉清跪坐在琴台后,身体僵硬。她看着那根崩断的、垂死的琴弦,看着自己微微颤抖、沾着琴弦断裂时崩出细小金属丝的指尖。一股冰冷的寒意和一种奇异的、如同解脱般的悲怆,瞬间席卷了她全身。

琴……断了。

在这金碧辉煌的魔窟里。

在这群魑魅魍魉的面前。

带着她无法宣泄的、如同熔岩般的悲愤。

断弦的余韵,如同泣血的哀鸣,在死寂的大厅里无声地回荡,久久不散。